第三卷海上销金窟
今天吃的是全鱼宴。
船上的老师傅手艺一流,光鱼就变着花样做了七八种,什么煎炸烤清蒸红烧水煮鲜切都弄了好几种,
尤其是一边支着炉子,一边看着鱼汤咕噜咕噜冒泡泡,再配上一壶上好的花雕,滋味确实如楚留香所说,很不错。
况且,这还是自己亲手钓的鱼。
谢窈与楚留香挨着坐在一起,楚留香又是一个极体贴的人,几乎不用动手,楚留香就把最鲜嫩肥美的鱼肉夹进了她的碗里。
起初谢窈还有些抗拒,但楚留香劝她,这是他心甘情愿的,不必为此而感到烦恼,你只需要坐在这里,安心看着他卖力气就行。
救命,他是真的想追我啊。
谢窈在心中呐喊,表面不动声色的,默默领受了他的好意。
其他人默默吃鱼,偶尔会悄悄投来几道颇有深意的目光。
在场中人,只有胡铁花抱着酒不说话,一个人默默地喝酒,默默地吃鱼。
他的看上去失魂落魄的。
也是,毕竟被心上人甩了脸子嘛。人家刚死了师父,哪还有心情吃得下饭。
谢窈心里暗道,不过倒也没太在意。
楚留香从锅里舀了一碗鱼汤,吹冷后放在谢窈面前,道:“这鱼汤不错,试试。”
很自然,就像是她们已经相处很久了似的。
谢窈道了声:“多谢。”
鱼汤里加了胡椒、茱萸、花椒、生姜、枸杞等调料,还飘了一点葱花,一口下去,微微的辣,配上现杀的鱼,味道十分鲜美。
谢窈发出一声满足地叹息。
然后又试了试刺身,金黄的鱼肉,口感虽比不上金枪鱼的肉质,却也富含油脂,旁边放了一小碗蘸料,用的是茱萸、生姜还有醋切碎了拌在一起,筷子一夹,用鱼肉蘸着吃,味道居然也不错。
不过谢窈也知道,这还是托了宫九的福,毕竟这个时候的胡椒,可是很贵很贵的。
全鱼宴很好吃。
就连谢窈这个很少吃鱼的,也吃了两大碗。
*
晚些时候。
重伤昏迷的白猎终于醒了过来,谢窈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就和英万里、楚留香等人一起去看望了下。
白猎赤着上身,裹着纱布,露出的皮肤白的透明,带着一种病态的、奇异的魅力,看上去,比楚留香还精瘦些。
人刚一进来,他就对着谢窈长长一稽,道:“此番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若……”
楚留香一把托住了他的手,道:“白兄伤势刚好,怎可乱动,快快坐下。”
说完一个巧劲,就把他托了起来。
不愧是名满天下的楚香帅,白猎心中暗道,没在固执己见,顺着力道就站起来了。
然后就是一愣。
作为熊大将军麾下的第一高手,他见过的女人已不少,其中最令他心动的当属金灵芝金大小姐,但眼前这人,轮容貌绝不逊色,轮气质却还要更上一层。
她身穿蓝色绣金山水抹胸裙,外罩一件碧绿的翠烟衫,一根红绫系细腰间,犹似身在烟中雾里,两只金灿灿、没有任何雕饰的细金手镯坠在手腕上,衬得肤色极白。
额头上的乌发编成两股,分开又自耳后盘到后脑,用一根碧绿的簪子固定,长发倾泻而下,说不尽的美丽清雅,超凡脱俗。
……这便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
白猎在心中问自己,又匆忙告罪:“在下一时失神,唐突姑娘,还望姑娘恕罪。”
英万里见状暗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前辈的脾性如何,但这样直直地盯着一个人,总归是不好的。
更何况……
他下意识看了下楚留香,却见他唇边含笑,优雅从容,一点儿也不着急。恍惚明白:是啊,若论人中龙凤,在场中人,谁又比得上楚留香?
谢窈不知道他们的小心思。又或者说,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没事。”她淡淡道,然后走到他面前,直接抓住了他的手腕,白猎一惊,差点动手但还是按捺住了。
纤细的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闭目感受了一会儿,道:“这几日不要妄动内力,切急切燥,另外,给你开的药,记住三碗水煎成一碗,一日三次,喝半个月就差不多了。”
直到放开了好一会儿,白猎才慢一拍得回道:“是,多谢……”
他顿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还不知道救命恩人的名字呢。
谢窈道:“谢窈。”
他从善如流道:“多谢谢窈姑娘。”
谢窈点了点头,然后将早已写好的药方递给他,白猎低头看了一眼,就收进衣服的口袋里了。
“那么,我就先不打扰你休息了。”
谢窈说完这句,人已出了门口。不久,楚留香也跟着出来了。
等房间里只剩下白猎和英万里两个人后,英万里斟酌着,将白猎昏迷之后的事一一告诉了他。
刚醒来的白猎:???
反应过来的白猎:!!!
惊!原东园之子竟是传说中的蝙蝠公子!
妙龄少女竟是五旬老妪!
谢姑娘……不……是谢前辈……
他慢一拍得想到,但由于太过震惊,导致英万里那浅浅一句“金灵芝似与原随云相识”都被他下意识的忽视了。
他撑起身体,走到窗边撑起窗户,然后就看到了紧挨着、据说是原随云用来运输财富的大船。
白猎:……
看来我昏迷的时候,真的错过不少事。
*
接下来的日子。
有了原随云手下带路,船一直稳定地、毫不偏移地朝蝙蝠岛驶去,
在这期间,高亚男已收敛好了枯梅大师的尸骨,她擦掉眼泪,头上系着一根白绫,只是偶尔,偶尔在碰见她的时候,眼里还会露出些许的敌意。
不过这都在谢窈的意料之中。毕竟枯梅大师的死,也算是她有意为之。
不过就算他们看出来了,也不敢直接说出来,这叫啥,叫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所以纵使高亚男心里再怎么不爽,她非但不能动手,甚至连一丝意向也不能表露。
倒是金灵芝,这几天有些魂不守舍的。
有事没事在关押原随云的房间旁游荡,就连白猎的有意示好,也半点不在意。
每次英万里从房间里出来时,都会看到金大小姐“碰巧”路过的身影。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将这件事告诉给谢窈,看看她怎么说。
谢窈听了后,挑了挑眉,道:“偶像塌房了。”
偶像塌房?
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看她也不是很在意的样子,英万里转而说起来另外一件事。
谢窈听了后,收敛了脸上的情绪,道:“你说原随云想要见我?”
“是。”英万里顿了顿,想起密室里原随云那一副疯癫模样,他慢慢道:“他还托我带一句话。”
谢窈道:“什么话?”
英万里道:“他说:你还记得海伦吗?”
谢窈眉头忍不住蹙起,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道:“好。”
船舱共有三层,最上面住着谢窈楚留香等人,中间则是划船的水手、舵手等那些卖苦力的,而关押原随云的地方,就位于船舱的最低层。
这位置可不好受,上面都是一群五大三粗靠卖力气补贴家用的壮汉,身上又没几件换洗的衣物,加之船上淡水来之不易,身上的汗臭味早已腌入皮肉。
他们上面还可以通风,但下面就不行了。
越往下走,味道越重。
原随云就被关在其中一间牢房里,强制坐在一副椅子上,听到动静后,他耳朵动了动,微微抬头,笑道:“你来了。”
谢窈站在那里没动,也不说话。
只一双眼睛沉沉地看着他,纵使身在牢笼,他看上去也风度翩翩,让人觉得不愧是世家子出生,但谢窈已知晓了他皮囊下的丑恶,又怎会被他这副样子所惑,只会让她更加恶心,反胃。
原随云又道:“我以为我们之间还有很多话要说。”
他看上去有些失落,连头都垂下来了。
谢窈定定地看着他,终于开口:“难道不是你要见我?”
原随云叹道:“是。”
又不说了。
英万里哪里还不明白,当场跟谢窈告了退。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后,原随云才慢慢道:“你后悔吗?”
谢窈问:“后悔什么?”
“我跟海伦,本就是两种不同的人。倘若她在我这个位置,恐怕也会和我一样,生出不甘、嫉妒、愤恨之心。”
他叹道:“一个人若本是高高在上,那么有朝一日当落入泥潭,迎接他的,可不只是同情和怜悯,这点,师父,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谢窈听后冷笑道:“所以这就是你要刺瞎别人眼睛的理由?”
原随云脸色微变,这让他想起了以前,毕竟这是他唯一一次,被谢窈当面教训。只因他要刺瞎一个男人的眼睛。而那个男人也没干什么坏事,仅仅只是说了一句话。
“不要跟他玩,他是一个瞎子。”那个父亲低头对着怀里的孩子这样说道。
但在年仅十岁的他看来,却更像是一种挑衅、一种蔑视。激起他心中压抑已久的戾气,于是,他不顾一切要刺瞎他的眼睛,想看看他若是瞎了眼,会不会和他自己说的那样,不会跟有眼睛的正常人玩。
他迫切急了,下手更是毫不留情。
而那个男人不过是山脚下一个普通的农夫,纵使他比他年长,比他力气大,但对于从小有父亲教导、有老师喂招的原随云来说,若是突袭,未必不能瞎了他的眼睛。
但下一刻,但他的匕首被人打掉了,是老师,她什么时候来的?他不知道。
然后他就被她带走了,从始至终,都没有惊动那对父子。
……
对此,原随云只能沉默不语。
而这种默认一般的态度,让谢窈彻底怒火中烧。
“你问我后不后悔?是,我后悔了,当初脑子进水,瞎了眼才会收你做徒弟。”
此话一出,刚刚还没有反应的原随云,在听到这句话之后,身体彻底僵住了。
然而过了片刻后,他却又笑了。
“师父果然后悔了。”他道:“可是后悔也晚了,我已经是你的徒弟了。”
他朝她一笑,颇有种想拉她一起进泥潭的感觉。
他了解她,正因为了解她,所以他才更要这么说。徒弟做错事,怎么会跟师父没有半点关系呢?他就是要在她心里留下一道不可磨灭的创口,好叫她一看到瞎子,就会情不自禁得想起他,想起当初她是怎么亲手教出这样的徒弟的。
感受到周围越来越沉重的氛围,原随云道:“你现在一定很想杀我。”
谢窈道:“不错,我是想杀了你。”
“那你为何还不动手?”原随云伸出白皙的脖颈,循循善诱道:“你看,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废人了,而一个废人,杀他往往是不需要花费力气的,你可以从这下手,一剑下去,血会直接喷涌而出,那场景一定美极了,可惜我看不见。”
“你也可以从心脏刺过去,我知道你的剑很快,可能你的剑归了鞘,我才感受到它带来的些许凉意。”
“或许,你也可以用当初那些被你折磨过的败类的手段,我知道你是怎么对待他们的,你也可以用来对付我。”
他一边笑着一边谈论自己的死亡,如果他的眼睛没瞎,谢窈甚至觉得他会用那种很期待的眼神看着她,希望死在她手里。
可谢窈没有。
她非但没动,甚至连拔剑的举动都没有。
原随云脸色一变,厉声道:“你为什么还不动手,难道你怕了,还是……”
谢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杀你,是因为我这怕对其他人不公平。”
原随云怔住了,道:“……不公平?”
“是。”谢窈道:“我杀了你,不过是解我一时心头之气,但那些被你害了的人呢,她们的怨气是不是也要发泄一下?”
原随云已经听出她要做什么了,他的脸一下就白了,急切道:“不,你不能这么做……”
但谢窈告诉他:“我可以这么做。”
“不,你不能,你不能把我交给那些肮脏下贱的人,我父亲知道后,不会放过她们的,还有他们的家人……”
他奋力挣扎,但椅子是铁做的,加起来岂止百斤,岂是他这一点内力都没有的普通人能撼动的,手腕被镣铐磨出血迹,脚腕也是。
但这依旧没改变她的主意。
原随云这下是真的怕了,祈求道:“不,你回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师父……”
脚步声没停,直到彻底消失在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