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泸郡在中原国西南，伏虎关以北大约二百里。

洛自八岁远嫁再未曾回来，已忘记旧路。到了郡上，沿途问了几个人，才寻到曾经居住的村庄。

午后，将近申时，洛驱马绕过山坡，避开村人，从山后爬上村庄西北的一处荒山。此处是周围村庄的墓地。

依据丧制，送葬事宜皆不准女子参与。当年她还是在祖母下葬当晚偷跑上山，才寻到祖母坟地，痛哭了一场，全当送了祖母一程。

转眼已是十二年过去，不知还能否找到祖母坟茔所在。

青黄斑驳的荒草丛中斜长着一棵老榆，树干粗壮，仍有些枯叶在枝上不肯落下。按说坟地中无人砍伐，有肥土滋养，但这老树却生得艰难，历经十二年仍似没有长大许多。

洛跳下马，牵马过去，将马栓在树上，让它在附近吃些荒草。她按照记忆往西数过三个坟茔，在第四个坟茔前面停下。十二年过去，坟上已荒草漫顶，再加风雨侵蚀，可想而知，再几十年这坟包怕是就要煙灭在荒草中。

洛默立片刻，屈膝跪倒，趴伏于地……

仍是那个惯常的梦境，只她一人，走在漆黑的路上，四下无人无声。便是如此，却不奇怪亦不慌张，只一径向前走，即便前面亦是墨般的黑沉。

忽然，眼前转过一张人脸，是位凶巴巴的中年妇人。

“你怎么又来？跟你说过走错地方了，真是麻烦！”

洛才要张口解释，就见一只手伸向她的肩膀，好似千斤之力推在肩上，她“啊！”一声向后栽倒……

身下不知何物，还有些松软，跌得不疼。洛睁开眼睛，才要爬起，却被眼前景象惊得又跌坐回去。

周围一片火红的花海，瓣瓣如丝好似炸裂的血花。暗黑的天幕，无星无月，却不妨碍她看清每一处，好似每一朵花都自带冥光，映亮所有。

洛惶恐起身，环视周围。花丛之外竟还有一条河，河边一道黑影提着桶，缓缓而来。

“你踩坏了我的花。”黑影放下桶，对她说道。

听声音是个老妇，嘶哑而迟钝好似许久不曾发声。

“啊，对不住！”洛慌忙躬身致歉，低头之间，只见地上她才踩过的地方，那躺倒的□□摇摇颤颤立起来，似在努力站稳，顶上的丝丝花瓣亦在忍痛颤颤挣扎一般。

“这、这是……”

洛吓得踮起脚，三步两步逃出花丛，跑到河边空地上。

黑影跟过来，说道：“不需害怕，不过是些奇花。你从何处来此？”

洛惊魂未定，再看看那些花，并未追来，才缓了口气，说道：“不瞒阿婆，我正在走路，不知怎地就被个妇人一掌拍来这里。请问阿婆，这里是何处？为何有如此奇花？”

黑影答道：“那妇人应是孟婆，你从前见过她，她还一舀汤水泼在你脸上，看来你已全忘了。这也好，不记得也好。至于这里，”黑影停了一瞬，接着说道：“这里即是冥河岸，那边便是黄泉路。”

原来如此，洛点头，“看这些花如此繁荣，阿婆定然十分经心打理，方才误伤了那些花，实在抱歉。”

黑影道：“不打紧，养了它们十二年，倒娇气起来。原来无人打理还不是开了万年。”

“阿婆不是这里的花匠？”

黑影摇头，“我是这游荡在这冥河岸边的残魂，因七魄少了一魄，过不去那奈何桥，滞留在此处。”

洛点头，不禁问道：“那阿婆岂不是要一直留着此处，这般孤零零一人？”

黑影默了一瞬，答道：“莫担心，不会太久。我滞留在此处，只为等一个人。见了她，便可安心湮灭。”

洛微感诧异，“等人？”

“是，”黑影似是笑了一声，问道：“你这些年过得如何？家中还有何人？”

“我么……”洛一时不知如何措词，“我……如今我与女儿相依为命，运气时坏时好，也遇到过好心人，虽然艰难但还过得下去。”

“女儿？”

“是，叫小耳，今年三岁。”

“如此便好，”黑影缓缓点头，郑重说道：“你记得，此后不论发生何事不可自贱自戗，凡事顺势而为，自有天道酬罚。”

洛忽觉一阵凉风迎面而来，似有一道天光照在脸上，“阿婆……”那黑衣人抬起手臂，露出衣袖外的是一把枯枝般的手骨。那食指骨尖向她额心戳下……

洛猛然惊醒，入目是一挽乌黑的发髻。斜插一根竹簪，簪头三朵梅花。

“阿洛，醒了？”祖母侧头朝她柔声询问。微黄的面色，虽已迟暮，仍可见端丽轮廓。

“祖母，我们还要走多久才能到家？”

负着个五岁小儿，祖母亦有些劳累，站了一站，答道：“若是这般一直走，大约半月。但祖母恐要多费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