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依祖规,夏人死后皆不留形骸,厚衣以焚,化土而去。
当夜,谷中西南祭台之处架起松柏焚台,奉敏母遗骸于上。姜落身着粗麻素衣,披发跪于焚台之下。
周围八方燃着松油的火把。远处有一队三人,举着火把,沿溪流向谷口而去。
“那是前去换班的护卫。”姚叶端一只碗过来,屈膝跪坐,双手捧碗递与她。
“夜晚寒凉,喝碗澧浆驱寒吧。”
“多谢!”姜落躬身双手捧过陶碗。
姚叶看她饮得畅快,不禁垂眸说道:“敏姐姐亦爱澧浆。少时我常与她同饮。我苦等她四十载,她却狠心离去,舍下全族姊妹与我。”
姜落执碗微顿,抬头欲言。姚叶已站起,眼望焚台,缓缓说道:“”我等自名落英谷亡人,山外之人只道我等是山野夷族,避之唯恐不及。普天之大,除此弹丸之地,再无我夏族容身之地。敏姐姐,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仍要逆天而行,这是何苦?”
翌日晨,姚华等人彻夜未息,赶回谷中,带回丧礼所需之物。从晨至昏,焚台柴火不息。全族三百余人,除去小儿病弱,共二百余人,皆披发麻衣,手执松枝围焚台且舞且歌,缓缓绕行。至暮,焚台火熄,姚叶并族中长者取尺高陶罐尽盛焚灰于内,共用去七只陶罐。戌时正,姜落在先,几位长者在后,共七人,一人环抱一只陶罐,绕谷而行。至北涯下一处暗洞,姜落进入洞口,其余六人继续前行,且行且歌,一把焚灰祭天,一把焚灰祭地,一把焚灰祭人间。
姜落双手抱紧陶罐,进入洞中。正面石壁上,玉壁沉沉,双鱼犹在。记忆如潮涌入脑中。
“你生便是我生。”
“这可是阿洛与祖母永远不会分开的意思?”
“她还这般小,你如何舍得?”
……
将陶罐轻轻放在暗河边上,姜落起身掏出玉圭,上前一步,一手将玉圭嵌入双鱼之镜中心,退后两步,跪于地上,静静等待。麟麟微光之后,玉镜中现出中年妇人模糊身影。
姜落伏地拜道:“阿落见过阿祖婆婆!”
妇人叹一声,怅然道:“多谢你送阿敏归来。辛苦了。”
姜落摇头,“与祖母之情相比,我所做不过末微。”想起祖母梦中于幽冥河边的模样,不禁眼眶酸涩,“是我愚钝,未能早日参悟祖母之意,令她魂魄无所归处,在黄泉路上苦撑这许多年。”
妇人伸手,似要抚她面庞,终是虚妄,凄然劝道:“傻女儿,这如何能怪你?当年你年纪太小,况这本就是禁术,成是天神宽宥,不成亦无所怨。你祖母她已做了最坏打算,定然不会怪你。如今,你送她归来已是万幸之事,切勿自责。”
默默抹去眼角泪水,姜落躬身作礼,郑重问道:“阿祖婆婆,请问祖母魂魄可已归来?能否容我见她一面?”
镜中微光摇曳,片刻,妇人方才回道:“阿落,你祖母当日行替死禁术,祭出的不止是她半生阳寿,亦有她的一魄。魂魄不全之人,死后无法进入轮回,亦识不得归家之路。她此时应还在黄泉路上徘徊,直到神力耗尽,元神泯灭。”
姜落怔怔听完,泯灭二字如刀削心肺,痛不能言。手捂胸口跪伏于地,无声恸哭。
妇人亦怆然含泪,柔声劝道:“阿落,你祖母她执意如此,你便放下吧。我虽是她母亲,却无她那般勇气,如今永世困于双鱼之境,不知是奖是罚。或许如她那般湮灭,亦是一种圆满。你便不要如此吧。”
姜落却执意摇头,低声泣道:“我不懂,我不懂……”
镜中妇人再叹一声,“终有一日,你自会参透。”言语间,波光再起,玉壁缓缓暗淡。
姜落含泪起身,收回玉圭,捧起陶罐,送入暗河入口,再伏地拜了三拜,起身抹干泪水走出洞去。
谷中众人多宿在山洞之中,年轻姊妹则住在洞外木屋,四方几处散落独屋为巡防守卫宿处。姜落晚间随姜田宿在洞外木屋。已是子时,屋中五六个姊妹聚在一处闲话,全无睡意。
姜落性情沉静,加上这两日不曾合眼,已合衣侧躺在靠墙的榻上。姜田过去看她睡下却未除外衣,略一迟疑,拉过被子与她盖在身上。姜卉进来,越过众人,见姜落已睡下,遂拉了姜田出去,经过闲话的姊妹时低声嘱咐几人轻声些,莫吵醒姜落。
两人先后进入洞中姚叶的石室,姜卉之母姜韦亦在。礼毕姚叶召三人近坐商议。
姜卉问道:“姨母,可要去寻姚华过来?”
姚叶摆手,“不必,她已睡下。况现在还用不到她。姜田你这两日与姜落相处,以为她是怎样的人?”
姜田不禁皱眉,说道:“姨祖母,我不会相人。此事当问姚华才是。”
姜卉瞪她一眼,姜田无法,又道:“也无甚特别,只是瘦小了些,却是能吃苦的。”
姜卉接话道:“姨母可是仍对她身份存疑?”
姜敏掩口低咳两声,说道:“她能进祖洞就已说明一切,是敏母后人无疑。我所虑乃是另一件大事。依祖制,敏母后人即是神司,应为族长。却不知她可曾随敏母习得司神之术。况她自出生即在外生活,虽不如意,但已积习难改,恐无法认同我族规矩。若如此,却是棘手。”
姜韦年纪比姚叶长上几岁,自幼习武,身体比姚叶更强健些。这几年她将戍卫诸事交与姜卉操持,只与姚叶共谋族中大事。她叹一声,说道:“阿叶所言,确是难事。外人眼中,我等即是蛮夷。然以敏母之能,应不会落下如此纰漏。她既如此安排,我等遵从她本人之意便是。比起术法,我更担心却是这孩子的心智,毕竟年纪尚幼,恐要再磨砺几年才能成事。”
姜卉亦点头,说道:“这两日,我曾有意试她。应是心智坚韧敢作敢为之人。不远千里送敏母回乡,无热忱仁爱之心不能为之。若论人品性情无可挑剔。只是不知她肯否留下。若能留下,她是否能胜任族长之职,确如母亲所言,尚有时日,可慢慢筹划。”
姚叶思忖片刻,对姜田说道:“如此,田儿这三日便陪着阿落,随她在谷中任意走动,有问必答,不要隐瞒。三日后带她来见我。若她仍愿留下,再图其它吧。”
说罢,姚叶起身,姜卉亦起身,担忧问道:“姨母,可是要去溪边唱诵?”
姚叶点头,清瘦的脸庞上显出几分疲色,“阿落应不会唱诵,还是我来送敏姐姐一程吧。”
姜卉知不能劝,遂随她一同出去。
姜田随祖母稍后同行出洞。姜田低声问道:“祖母,谷中有何不好?为何要担心姜落不肯留下?”
姜韦揉揉后腰,叹道:“当世以男子为尊,女子出生起便被教化自轻自贱,终身沦为家奴。世人已然忘记前朝旧事,反污我族是蛮夷。三百年前,我大夏以母皇为尊,各人皆可自由行走于天地之间。如今我大夏遗民在世人眼中是颠倒人伦、不服教化的异族。若不是末代夏皇帅众远遁,隐居于此,我族早已被赶尽杀绝。”
姜田不忿道:“世道不堪,姜落若明白事理就当回归本族。我等姊妹在山中自由自在,多么快活。”
说话间,两人已至洞口,姜韦在门口石墩坐下。洞外虽冷些,却有清风送暗香,令人流连。
“傻女儿,世事往往难分对错,不过利弊权衡。当年末代夏皇领一千余众至此,前后受敌。她为保住我族最后血脉,不得不与陈国并炼金一族缔下金石之约。陈国容我族在此安身;我族与炼金一族世代行婚延续两族血脉;炼金一族为陈国炼造金器充盈国库。如今三百年过去,我族人口凋零,只余十分之一。炼金一族虽为夏皇家臣,却难保他累世衷心,况陈国若动了贪念,怎肯守宝山而不入。这誓约还能延续到几时,无人知晓。看似平静的日子其实危机重重。你等年轻姊妹勿要只见眼前安逸,临危而不自知。过几日你出谷行婚,当时时警醒,若有异常,也好早做打算。”
姜田侍立一旁,默默点头。一时气氛有点沉郁。
“况这女儿虽身量未足,心思却大。非多方打探,断不会信我等一面之词。”姜韦忽然朝洞旁一株拓树扬声说道。姜田才有所察觉,立刻浑身绷紧抚上腰间短刀。
姜落讪讪而出,走近两步,躬身作礼,“姨祖母,姜落知错。”
姜韦沉声说道:“孤身一人,身处异地,谨慎自保,确为上策。你这样貌也是她的主意吧。她将你教得很好。不似谷中这些女儿,没见识过世道险恶,一派天真。”
姜落不知她是讽是夸,谨慎回道:“阿婆言重。虽只是初见,然谷中姊妹待人以诚,心思纯善,若因此得咎,恐失公允。”
“公允……”姜韦不禁讥讽道:“我还道你与众不同,原来也是个傻女儿。我族恐将亡矣。于朝代更迭世事变迁,我等不过蝼蚁之辈,恃强凌弱才是天道。当日若非夏皇宽仁,不忍屠戮,我族何至落得如此下场?敏母若知你如此天真,恐将魂魄不安!”
姜田未想祖母对姜落如此苛责,心中替她不平,正要出声申辩,就见姜落屈膝跪地,执手回道:“祖母在天有灵,请恕我不敬之罪。姜落虽年幼失牯,然祖母教诲从未敢忘。她授我医书药典、尚书古籍,教我自生自养、自救救人,从未传我害人之术。若恃强凌弱才得生存,是天道不公,非我之过。”
姜韦抬手做手刃势,姜田迟疑一瞬,抽出腰间短刀,飞跃上前。姜落只来得及起身,姜田已到身前,一手抓她肩上,一手握刀架在她的颈侧。姜落并未做声,只飒飒而立,静看姜韦。
姜韦亦站起,冷然问道:“今将受戮,你有何话说?”
姜落双拳握紧,垂眸间,只觉肩膀上姜田的手轻按三下,如有热泉涌入。心中感动,她抬眸,慨然答道:“落不知天道为何,然虽死不受辱是我之道。我愿往之。”
二方对峙,互不相让。
片刻后,姜韦垂眸下阶,负手而去。
不觉几十年过去,少年意气,如今回想竟已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