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夜朔风,竟罕见裹了些雪霰,被风吹了一晚,层层叠叠铺在荒原上,好似脉脉雪色的浪。
姜落宿醉醒来,头脑昏沉,然还有事要做,只得勉力挣扎起身。
今日风停,却是更冷。在后帐净室洗漱停当,姜落吃了块冷麦饼,将裹好披风,走出毡帐。
影子看守如往日般立于帐口,肩背挺直,全不惧寒冷。
姜落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说道:“看你这样,昨晚只怕又是我多事。”自然,不会有回音,但她偶然还是会说上一句,只做自言自语。
今日她未去绕栏跑步,而是去了主帐。平日她的食宿所需皆是那辛分派,今日她要出营,想来也应先问过她才是。
距主帐不远,就见帐口拥着几个女人神情慌乱议论纷纷,从里传出哭嚷之声。
影子看守抢先一步挡住姜落去路,压低声音道:“别进去。”
姜落惊得停步仰头审视。这是他首次与她对话,听口音竟是中原官话。她曾听他与西戎武士说过西戎语,全无中原口音,不想竟是个深藏不露的能人。
“昨夜发生何事?”姜落凝眸问道。
早上她就觉帐中似有血气。她还道自己天葵至,白担心了一场。后又仔细看过,发现帐帘上新添几点暗迹,似是凝血,帐外地上有新土铺垫的痕迹。虽经刻意踩踏掩饰,但若细观,仍有破绽。
影子看守却不再多言,以手示路,不容拒绝。姜落思忖片刻,转身往回走。
她本想去营外荒原上寻些除晦药草回来给战俘营使用,看来今日是不成了。想了一阵,终是不愿放弃,她拐去营地中一间西戎老者的小帐。这老者只有一子随军在外征战,平日就他一人守着几只牛羊勉强度日。有日他被羊拽倒跌伤脚踝,是她撞见将他救回帐中,又推宫活血为他医治。今日或可寻他讨个人情,若能带她出营半日便是再好不过。
在帐口喊一声“阿叔!”里面传来几声咳嗽。老者一面答应着,片刻披着毛氅掀帘出来,见是姜落十分惊喜,将她让进帐中。影子看守并未进去,就在帐口外候着。如此正好,姜落进去在毡毯上坐下。
帐中一只炭炉,老者倒了两碗热汤,姜落道谢取了一碗,两人一人捧着一碗,慢慢地喝。
“唉,”喝了两口,老者叹一声,道:“可怜你孤身一人被掳到此地,如今总算能回去了。”
姜落微微讶异,试探问道:“阿叔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阿落竟不知?”老者答道:“我还道你今日是来与我告别。听闻跋拖勒大将军就要领军归来。等他回来,或可放你返回中原。”
原是为此,姜落倒不曾想过。当日跋拖勒说得明白,留她为质是为制辖姬玉,防他毁约。她却知她并无这般份量,能担起两国靖边之约。待跋拖勒回来,若他有暇见她,她或可与他解释误会。缔约也罢,毁约也罢,皆是两边利益权衡。姬玉绝非意气少年,她亦无乱国之能。不过跋拖勒为人自傲,他是否相信,却不是她能左右。
“如此,”姜落淡笑,道:“多谢阿叔相告。落也要向阿叔道喜,彼子不日即归,阿叔再不必时时牵挂。”
正此时,门外马蹄声急掠而过,旋即又回转,停在帐口。老者惊喜道:“莫非是我儿……”站起就往外走,姜落亦站起。帐帘被一把重剑高高挑起,帐外站着一位青年将军。
“姬玉……”姜落嘴唇微动,声如自语。
“阿洛,是我。”姬玉声音微颤,目光却沉稳坚韧,颌上青须勾勒出成年男子的粗悍,令俊美的容颜更添三分凌厉与尘世俗念。
两人与老人道别,携行离开。
上午十分,日光正好。地上的残雪,映着宛如碎晶。
他拉住她的手,两人站定,目光勾连。
他抱起她,动作轻巧温柔,好似抱起一个幼童。他的个子很高,她将手搭在他肩头软甲之上,他的手臂挽在她膝弯。
她局促地挺直了腰,却不知该看向何处,低垂着眸,长睫频频颤动。他的脸颊轻蹭她的手臂。她两臂揽紧他脖颈,头埋在他的后颈。
熟悉的味道,如此怀念,好似遗失许久的东西,生命中的遗憾。渐渐两人的呼吸皆有些凌乱,他放下她,两人携手而行。
后面有人喊道:“姬玉将军!”是那影子看守。他一直牵马在后跟随。
“他就是至礼。”姬玉轻声说道:“等我。”
姜落站在远处看他与至礼对答。手掌握紧,亦留不住方才的余温。她转身独自继续往前慢行,茫茫草场,漫无边际,奈何她被困于木栏之中。
她开始默默落泪,蹲下埋头哭泣。姬玉走过来,蹲在她面前,握住她双肩。
“别管我!”姜落却不抬头,只赶他走。
哭过了,她抬起头,他就等在前面一丈之地静静看她。
泪水又欲涌出眼眶,两世为人,第一次心动,奈何无花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