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要说这天脉山地形,陈景两国皆有,却也皆不全。
一则,地形图事关战事胜败,两国皆视若珍宝,轻易不外传。
二则,天脉山绵延数千里,横跨数十里,山高林险,野兽横行,其腹地深处,至今无人敢深入。
因此,一般这地形图上也不过是几处关隘周边详细些,其他地方只是大略,甚至有那连名字也没有的连绵群山,不过画两笔知道此处是个山,是个河就是了。
可这份地形图却是奇怪,各个关隘处画的只是略略,却在许多行军打仗明显不可能走的路线上标的详细,哪里有个村庄,是什么物候,哪里有水源,能否过夜。
这图说是地形图,更像一张游历导览图。
“这图不像行军图,也不知是何用?”
沈玄清早就不知觉的盘腿坐在了地上,此时正看的有些入神,被这么一问,顺嘴就说。
“认路用的。”
沈玄商侧头看了一眼沈玄清,状若无意的问。
“那探子你认识?”
沈玄清悚然一惊,悄悄咽了口唾沫,这才抬头看向沈玄商,摇头道。
“不认识,不认识。”
说完又解释。
“就是见他这地形图有意思,人也挺有意思,感觉能交个朋友。”
沈玄商也不知信了没有,只是冷哼一声,一卷那地形图,说了句。
“臭味相投。”
可能又怕她胆大包天真去找那不知底细的小贼,于是又交待道。
“乖乖呆在我帐里,待我查明无碍,你且再去。”
沈玄清乖乖应了,才在背后嘟囔。
“我又不是小孩,这也管那也管,跟爹一个德行。”
沈玄商转身把图放好,回身佯装训斥。
“你再大点声,爹在京城都能听见了。”
“你以为我愿意管你,还不是你成日的胡闹,再不管管,娘都要被你愁死了。”
沈玄清一听又是这套说辞,早听的耳朵起了茧子,忙捂住耳朵道。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
沈玄商还待说她两句,见沈玄清这样子,只得无奈作罢。
“罢罢,我也懒得当这长舌妇,随你快活罢。”
是夜,天色将明时分,沈玄商接到消息,说是,白日里抓的奸细竟然跑了。
沈玄商忙起身去看,只见那帐外两个看守的士兵,被迷晕了困在一边,帐内没有一点打斗的痕迹,细查下去,队伍里也无人伤亡,也未失窃,宋凡之也安安稳稳的呆在帐里,并无外人与其接触。
沈玄商细思,以此人功夫,既无行窃之心,又无伤人之意,再想其白日说辞行之,已经是信了八分。
剩下的两分,沈玄商估摸着或许跟自己那个好妹妹脱不了干系。
只因他竟然查不出这奸细是何时逃走,从何处逃走,此人竟似对换防安排、营帐布置极熟。
于是,他让人不必再查,只是加紧了对宋凡之的看护,又转身回了自己帐篷,把尚在睡梦中的沈玄清喊来问话。
沈玄清被从被子里提溜出来的时候是真困,一个时辰前她趁着换防把草上飞放走,刚睡熟了就被人提溜到了大帐。
一进帐,沈玄清就见沈玄商黑着个脸坐在桌前,冷冷看着她。
这表情就跟她每次捅了娄子被抓回家之后父亲的表情一模一样,沈玄清假装边打哈欠边斜乜着沈玄商,放软声音问道。
“天还没亮呢,喊我来干什么嘛?困死了。”
沈玄清是他看着长大,沈玄商一看沈玄清这假模假样的样子还有什么不知道。
两人帐篷离得又不远,自己这边这么大动静,照以往,她早就跑来凑热闹,怎会睡得如此熟。
不是半夜溜出去就是在装睡。
“你给我老实交代,你跟那小贼究竟是何关系?”
沈玄清一看逃脱不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一屁股坐在塌上抱着胳膊,装模作样的鼓起脸颊,眼睛滴溜溜一转,看着沈玄商交待了个干净。
“哎呀,他是我朋友,是来给我送地形图的。这次去云州我想去天脉山周边看看,以前爹管的紧哪儿也不让去,现如今我好容易出来,自是要去游历一番的。”
沈玄商一听这话,顿觉头大。
他就觉得这妮子这两天乖顺的不对劲,没成想在这儿等着他呢。
要是知道他把妹妹带出来,却没带回去,还不知道老家伙怎么收拾自己呢。
沈玄商一指头指着沈玄清冷声命令。
“你给我乖乖待营帐,哪儿也不许去!”
沈玄清一听这话,气愤的瞪着沈玄商道。
“你和大哥以前都去游历了的,偏我不成,这不公平!”
说罢一扭身后脑勺对着沈玄商,倒是真像生了好大的气。
沈玄商只好缓了语气,解释道。
“你如何能和我们比?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纵使武艺出众些,可也要知道只怕万一,倘若真出了事到时候悔之晚矣。”
次次都拿自己是女子说事,次次都是为她好,沈玄清早就习惯了。
就像小时候,人人都说她是女娘,这也不该那也不能,不该习武,不能使枪,不该纵马,不能杀敌,最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日含胸羞怯低头绣花。
她偏不,她偏要做,还要做得比这些男人们更好。
“不劳二哥操心,我自会护自己周全。”
沈玄商一听这阴阳怪气的调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撞上自家妹子的逆鳞。
他这个妹妹什么都好,就有一点,极不喜被人因为是女娘就看扁了去,因为这一点不知吃了多少苦。
打小什么都要比这自己和大哥,三更灯火五更鸡,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其他女娘成日里这个膏那个药的把个手娇养的白白嫩嫩,她却小小年纪手上已经是磨起厚厚一层茧。
那时候因为年纪小读书识字上总也赶不上宋凡之那小子,气的自己关上门抱着被子嚎啕大哭。
如此要强的性子,却被母亲强扭着做女娇娘,把个活泼爱笑的孩子日日愁的没个笑脸,现在想来,这几年能熬过母亲的“教导”长成如今婷婷玉立的样子,也真是不易。
沈玄商见她一幅气上头拒绝沟通的样子,只得无奈的哄道。
“二哥不是不让你去,只是说咱们再仔细谋划谋划,安安稳稳的去不成吗?”
沈玄清气上心头,如何肯依。
“你和大哥也是安安稳稳去的不成?”
沈玄商一窒,自己和大哥几乎可以说是被老头子扔出门的,可以说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和乞丐也不差什么了。
“我们吃苦就是要你们享福,咱们家又不要你出将入相上阵杀敌,你若想出去看看世情,悄悄带上几个稳妥的人去就是,实在没必要像我和大哥一样风餐露宿,生死不知的。”
沈玄清一点不领情,冷哼一声道。
“说的好听,什么为我考虑,你们只是看不起我罢了。”
沈玄商被噎的一时说不上话,正这是那马公公亲自来询问走失探子的事,沈玄商看着气鼓鼓的沈玄清,只当她是小孩子脾气发作,想着自己这几日着人给看住了就是。
于是也不再劝去了前帐。
等到了前帐,沈玄商把今日之事掐头去尾的给马公公解释了一番。
马公公抬着下巴,听了前因后果,倒是对沈玄商把人丢了大不满意,阴阳怪气的说了几句,才回了自己的帐篷。
之后去云州的路上沈玄商一行又遇上两次刺杀,可惜两次都是死士,没留下一个活口,从衣着打扮也分辨不出是什么人,身上也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
沈玄商报给马公公,马公公虽不敢当面斥责,却也没给沈玄商好脸色。
队伍又行了月余,总算道了天脉山脚下的云州城。
云州不比京城,进了十月已是枯黄遍野,草木皆衰,即便是西北的冷风被挡在北面的景国,大多吹不过天脉山,云州城也依旧冷寒,寒风猎猎,如刀划脸,如荆覆身。
其他人倒还好,皆在北境生活过,很快就适应了云州的气候。
马公公这样从未来过北境又常年在深宫养尊处优的,自打入了云州,就说身体多有不适,成天待在生了地龙的暖屋里,再没出来。
把和景国接洽斡旋的一应事务都推到了沈玄商头上,起初一切还算正常,沈玄商每日里早出晚归,尽职尽责。
这几天大约是事情进展不顺,沈玄商总是出去的时候郁气沉沉,回来的时候怒气冲冲,甚至有一次沈玄商回来生了好大的气,罕见的失了分寸,摔碎了书房里的一套茶具。
沈玄清一问才知,此番景国来接宋凡之的并非景国皇亲,也非皇帝近臣,甚至连地方要员也不是,仅仅是一个边境上小小守城的七品城门史。
陈景议和,陈国虽败,景国也不过险胜,如今陈国不但送了质子,又纳了岁供,可以说是诚意十足要保两国边境数十年安宁的。
且宋凡之名义上又是陈国皇帝的外甥这样的身份,即便陈国战败入景为质,来接他的也该是身份相当的皇家宗室,在次也得是皇帝近臣。
按理说,大家体体面面的把事办了,然后好安安稳稳休养生息才是正理。
可此番,来的这却是个临时被提拔上来的守城门的,这可以说是实实在在打了陈宣帝的脸,打了陈国的脸了。
更可恶的是这城门史金波儿此人,及其可恶,惯会恶心人。
这金波儿身材矮小,甚至有些佝偻,年纪不小大约四十上下,平日里也不过干着守着城门开关的小事,此番也不知被如何寻到,竟被派来干着接引质子的差事。
此人一到云州,沈玄商就按马公公的意思,在了云州城内腾了一处豪绅家的宅子住进去,一应吃喝玩乐更是金波儿从未见过的奢华。
起初这金波儿还有些战战兢兢,畏畏缩缩,不过短短数日,就被陈国的热脸们上赶着养出了天大的架子。
被人压榨欺侮了半辈子的蝼蚁,一朝得势,就成了狗仗人势的恶犬。
于是这恶犬对内自是摇尾乞怜哈巴狗模样,对外就算没了尖牙利齿也要涎水啖啖的死咬着你,虽不至伤筋动骨,却也叫人恶心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