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六年
姜枣早就知道,这些人分不清什么是“怪物”。
只要装作无辜且暴躁的样子,很快就会被放走。
他们几百年前分不清,几百年后也不可能分清。
林白夜说得没错,王恭厂大爆炸的死亡大多数是由于污染。
天启六年,宁远大捷,处于下坡路的王朝终于看到转机。掌权者兴奋不已,举国上下招募擅制武器的能人异士。
罕见的材料,复杂的技术,绝世武器没有造成,却最终铸成这场大祸。
姜枣,便是那场爆炸的受害者之一。
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些被漫天黑云笼罩的日子。
那时的大人们称它为“吃人的妖气”,现在似乎是有了个更高级的称呼:污染。
受到污染的人会产生某些超出常人的能力,比如隔空点火,又或是拥有野兽一样的獠牙和敏捷的反应。
一开始人们兴奋不已,凭借这能力以更高的效率在田间劳作。可后来,感染者们渐渐变得和曾经不一样了。原本温和勤恳的人,开始易怒、暴食,到后来,利用自己多出来的能力攻击同胞。
屠杀感染者成了不得已之选。
幸运而又不幸的是,姜枣活下来了。
病症也好,异能也罢,不管叫什么名字,百年过去,人依旧搞不清楚它的原理。
可姜枣不在意这些。这两个月,她挨了不少针,也经受了不少满是陷阱的审讯,但这都比百年前她经历过的好太多。
被污染即为感染者,出现病症即沦为“怪物”吗?
按照国安部那套“怪物”的理论,她应该算得上是最顶级的大boss:不会失控,不会死亡,甚至可以控制自己身体的各项数据。也正因此,那些落后的检查不可能发现她的异常。
林白夜的催眠,对她来讲只能算是一段好听的ASMR。
那些人应该庆幸,这只百年老boss目前没心思毁灭世界。
她只想找个安全干净的、独属于她的角落,美美地蜷缩起来睡上一觉,然后醒过来喝杯柠檬水,吃点饼干,再也不用担心什么考试分数、生活费之类的东西。
没有多好,也没有多坏,至少看上去和正常人一样。
等到百年之后,再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这百年,姜枣打算和她的家人们待在一起。
“枣儿,你回来了!”姜雅像过于活泼的大型犬一样猛扑过来,“快过来让姐姐亲亲,我可想死你了!”
二十一世纪初,姜枣化身两岁小孩子,在S市福利院生活,并在七岁那年被现在的父母领养。
一切都很顺利。
“枣儿,出去实习也就罢了,怎么都不给家里打个电话啊。”姜枣的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来,嗔道,“恰好,你爸今天放假,他下厨。”
“好,老爸加油!”姜枣挤进厨房,笑着拍了拍沉默寡言的男人的肩膀,后者回以一个无奈又宠溺的笑容。
父母在厨房忙活,姜枣则被姜雅拉到卧室聊天。
被粉色和天蓝色铺满的房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安心。
“实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遇到帅哥?”
姜枣想起林白夜建模一样完美的脸:“有吧……”
姜雅一脸八卦:“单身吗?家住哪儿?性格怎么样?”
“不行啦,跟个笑面虎一样。”
“腹黑挂的?我喜欢诶,”姜雅蹭了蹭姜枣的肩膀,“细说,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他天蝎座的。”
“……”姜雅不吭声了。
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姜枣对姜雅奇奇怪怪的标准摸得一清二楚。尽管如此,“星座判别法”奏效的时候姜枣还是忍不住想笑。
姐妹俩笑作一团之后,姜枣忽然发现房间里有她的行李箱。
“前几天从你们学校寄过来的。”姜雅解释。
“噢噢,可能是室友帮忙寄的。”
姜枣打开行李箱,她的日用品和换洗衣物整整齐齐放在里面。放文件的那一格塞了一张名片,上面印着“林白夜”三个大字和一串电话号码。
一股火气莫名从脚底升起。
罢了罢了,不和几十岁的小屁孩一般计较。
——姜枣很有百年老怪物的自觉。
另一边,灯光亮得刺眼。
大屏幕上回放着姜枣在基地里的一举一动,包括崩溃大哭,包括不停抱怨,包括趁人不备从二楼一跃而下。
林白夜敲下空格键暂停,放大画面,一帧一帧地检查。可不管怎么看,那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姑娘,最多加上一条精神状态不详。
桌面上,一堆文稿乱七八糟地摊开着,有几本甚至有字典厚度,上面写着“高阶感染者”“伪装”云云。
“老大,第一批感染者的检测结果出来了。”助手敲了敲办公室的门,“全军覆没,没有一人病症可控。”
林白夜面无表情,像是原本就料到了这个结果。骨节分明的中指和食指并在一起,在金属办公桌面轻轻敲击。
“转送到七区。”
“是。”
“对了老大,”助手出门又回,从门口探入脑袋,“上面问那个疑似有免疫能力的姑娘怎么样了。”
“……就说路径调查有误,她没有去过污染源附近。”
“是。”助手虽然疑惑,但还是照做了。
他,乃至整个一组的成员,都坚定地相信着这个年轻俊朗的负责人。
平静的夜晚,市区的霓虹映亮了半边天。鲜有人知道不安的黑影正在城市的角落里蔓延。
时隔两个多月,姜枣终于睡上一个好觉,谁知早晨五点就被不知趣的电话铃声吵醒。
姜枣迷瞪瞪往窗外看了一眼,天刚蒙蒙亮,于是强忍着起床气道:“喂,谁啊?”
“看新闻。”电话那头传来清冽又富有磁性的声音。
刚刚起床,姜枣头脑尚不清醒,没有多想便直接照做,翻身打开床头柜上的电脑。
浏览器首页的新闻头条赫然写着几个大字:【城南发生一起重大野犬伤人事故,共造成三人重伤,一人死亡……】
城南。野犬。
姜枣忽地清醒过来。
“你是谁?”
那头传来轻笑:“听不出来么,姜小姐?”
“……你想说什么?”
“姜小姐是否有兴趣加入特别行动处呢?”
“没有。”
“嗯……”电话那头沉吟片刻,“好的,我明白了,姜小姐注意安全。”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您好像吸引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轰隆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姜枣脑海中炸开。
她眸里结了一层冰:“你在我身上装了什么?”
“别担心,只是简单的定位装置。”
“……死变态。”
那头传来忍俊不禁的声音,低低的,听得姜枣心头发痒。
可没等她老脸一红,便又听见无异于平地起惊雷的话:“您放心,我会帮您保守秘密的——关于您其实是‘怪物’这件事。”
他怎么会知道?
姜枣强作镇定,冷笑一声:“骂谁呢?小伙子人挺帅说话怎么这么难听?还有啊,你们国安部的人怎么这么喜欢莫名其妙骂人?先是瘸腿疯子,现在又来了个怪物?——没别的事你姑奶奶要去睡回笼觉了,年轻人别起那么早,容易神经系统紊乱。”
“它们距您只有半公里距离。”似乎是意识到姜枣打算挂断电话,林白夜加快语速,“如果有需要,请随时拨打我的电话——嘟——”
姜枣把手机扔到一边,心跳开始加快,因为就在挂断电话的片刻,她嗅到一种让人作呕的味道,像是腐烂已久的肉制品。
“姐!”
姜枣冲出房门,但姜雅和爸妈的卧室都空荡荡的。
“爸!妈!你们到哪儿去了?!”
“砰——砰——”
心脏一下一下重锤着她的胸膛,姜雅忽地发现,那加快的心跳不是慌乱,而是某种来源于沸腾血液的兴奋——与身体主人追求平静安宁的意愿背道而驰。
她不担心那些“怪物”的攻击,也有信心可以保护好家人,她只是——有些害怕被人发现自己本就是怪物中的一员。
“去死吧,怪物!”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杀了他……”
“我怎么生出你这么恐怖的东西,造孽啊!”
“我们才是同类啊,过来吧,亲爱的孩子。”
身上布满黑色倒刺的女人朝她伸出手,狰狞地笑,笑声愈发尖锐。
女人鲜红的长指甲刮在脸上,触感无比真实。
扑通,扑通……
“咚咚咚。”敲门声重重地响起,姜枣把水果刀别在腰后,握住扫帚靠近门口。
她朝猫眼一看,门外空无一人,敲门声却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同时伴随有金属之间剐蹭的尖锐声音。
“呕——”
——
“‘感染者根据病症等级,有着极为严格的高低阶层区分。高阶感染者视低阶为蝼蚁,甚至会产生躯体厌恶反应。’”
“老大,您在念叨什么呢?”
“《希尔拉概论》。”
“希尔拉?”
“他们这样称呼百年前爆发的那场污染。”林白夜顿了顿,“西班牙语,意为‘锯子’,象征其攻击性。”
“您不愧是这方面的专家啊,了解得真是全面。”助手称赞道,下一秒,表情严肃起来,“‘它们’过来了。”
林白夜眯起眼,便携式检测仪巴掌大的屏幕上,闪烁的红点正在向他们所在的方向聚集。
“老大,这么多怪物,您确定就咱们俩能解决吗?要不要寻求支援……”
“最低阶的感染者,”林白夜薄唇轻启,“要是解决不了,你可以考虑和新进组的年轻人一起重新接受培训。”
助手突然回想起某些惨不忍睹的回忆,干笑道:“别别别,我就随口那么一说……”
只要不违背国安部制定的规则,作为上司,林白夜大多数时候算得上和蔼可亲;但要是作为新人培训的教官……助手不敢想。
林白夜没有在意身边人的胡思乱想,一双凛冽的眸子紧锁在缓缓爬行、疑似黑犬的东西身上。
“它们进入楼房了!”助手尽力压低声音。
怪物进入楼房,那就意味着爆破装置万万不能用了,否则整栋居民楼都会在瞬间坍塌,甚至波及周围。
这样一来,一是会给居民造成巨大损伤,二是难以对外隐瞒关于污染的事实,势必造成恐慌。
“它们上去做什么?竟然不是无差别攻击吗?”
“大多数情况是,但有其他感染者同时出现的时候,情况有变,”林白夜平静地道,接着背出《希尔拉概论》的后半部分,“‘在低阶感染者眼里,高阶者是营养丰富、最为美味的食物。’”
怪物黑色的毛发消失在居民楼入口。
林白夜嘴唇轻抿,掏出腰后装了消|音器的手|枪:“在下面等我,二十分钟后没有消息就呼叫总部。”
“是。”助手不敢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