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初习瓦舍占地颇广,又是依山傍水,根据地势起伏建了多处景观。廿一修为不高还不能御剑,跳着跳着到了后山附近,猛地听到一阵有些发闷的呜呜声。
廿一皱起眉头,有些无奈,但还是向着声音来处奔去。
背对着他蹲在地上的是一个披着黑色披风的身体——之所以说是身体,是因为对方尽管已经努力拉高披风,却仍能明显看出位置不对,肩膀之上像是根本没有头颅。
当然,廿一知道他确实是没有头颅。他叹了口气:“逐流,你又找不到你的头了?”
逐流听到他声音,身体一颤蹦起来,转过身来,腹部惊喜发声:“廿一!你快来帮我找头!”
廿一以手扶额:“你们相声界,不应该是搭档最重要吗,怎么你连丢个脑袋都要我帮找?随波呢?”
逐流身体晃了两下,腹语声音更闷:“我不知道但……不能让他知道。”
他这话也就廿一听得懂,小少年垫脚拍拍他肩膀:“你的头不在此处,你也别掘地三尺了,回屋睡觉吧。”
“没有头,我怎么睡觉……”逐流腹语透着一股傻气。
“都不用闭眼直接睡就行!”廿一踹他一脚,“快回去!路上注意点,别吓到人……算了,给你个斗笠你撑稳点。”
廿一抚了下左手食指,从乾坤戒里取出一顶覆着黑纱的竹笠,施了些灵力丢给逐流,使之“飘”在后者头的位置上,看上去像是个一身黑的正常人体了。
虽然觉得没有脑袋也丧失了大半思考能力的逐流身体多半会走着走着就把斗笠弄歪弄掉,所幸根据过往经验,他应该还是能走回自己住处的。初习瓦舍人迹稀少,这附近更不会有外人过来,应当无妨。
境界低微的廿一和失去脑袋同时失去感知的逐流都没有发现,在山石之后,有个小脑袋露了出来,紧紧盯着廿一,眼都不肯眨一下。
“逐流啊,你下次再出来,能不能找个好走一点的地方?”
翻山越岭好不容易到了后山一处较高崖上,廿一看着熟悉的岩石上熟悉的头,带着些喘息道。
练气后期的修真者只能算是初窥修真门槛,□□上甚至可能没有一些受过锻炼的凡人强健。廿一又是尚未长开的孩童,走到这里当真累得很了。他直接坐到地上,随手拉过旁边一株灌木,揪起上面小小果子来吃。
逐流原本在远眺落日,泪流满面,此刻却忍不住笑出来:“你明知道我上得来便下得去,哄我身体去睡就好了,不用当真来找我。你这小胳膊小腿的,万一碰坏了哪里,玲珑不得找我拼命。”
“得了吧,到时候你一颗脑袋天上飞,被镇上凡人看到不得吓死。”廿一撇嘴,“而且你一个脑袋在这里哭很好看吗,后山也是有生灵的好吗?”
“那你等等我,我快忘了,忘好你再把我拎回去。”逐流闭上眼,努力地“忘”着。
廿一就坐着看他“忘”,露出些怜悯之色,却又有一点点羡慕。
过了良久,逐流开口道:“好了,我忘了。麻烦你带我回去吧。”
廿一从乾坤戒里掏出一张包袱皮,把逐流的脑袋包起来还打了个结:“挺晚的了,这包袱皮儿挡光吧,我带你飞回去。”
“啥也看不见。”逐流出于捧哏职业习惯,还回了一句。
廿一随即掏出一片荷叶,荷叶展开成舟,竟是一件飞行仙器。他跳上荷叶,稳稳地飞回初习瓦舍。
逐流在包袱皮里也还没忘了言语:“咱是说这多少有点掩耳盗铃了,飞这么稳这么快肯定是件仙器,我又不会对别人说,你干嘛非把我打包起来?”
“我怕吓到你。”廿一道,眼见到了逐流住的院子附近,便收起荷叶,翻墙进到院内。
在初习瓦舍里滑稽戏算戏文,随波逐流等人所住院落也就和其他演戏唱戏的一起都在戏文馆。逐流的院子不算大,由于他时不时就丢一下脑袋,选的院落便在戏文馆最偏僻之处。
此刻这院子倒不太安静,随波正在院外哐哐砸门,时不时还喊两声逐流你在干嘛逐流你出来啊。
廿一翻了个白眼,直接开窗跳进逐流房间,见他身体果然乖乖躺着睡觉,满意一笑打开包袱皮,把逐流的头安上去。
逐流的脑袋前后左右旋转了几下,最终找好位置定下来,他晃晃头:“怎么样,还是那么帅吧?”
廿一盯着他:“逐流,你忘了吗?”
逐流怔了下,随即苦笑:“你问这句话,又让我少忘几日。”
使坏成功的廿一满意笑了:“反正到时也是我去接你回来,还是我多跑两趟。”
“逐流!我看到廿一进你房间了!你们俩干什么呢为什么不让我进去!”门外随波吵吵闹闹,却不敢硬闯,只是声音又高了几分。
廿一大笑着从窗子跳出去:“怎么羡慕了?逐流就是喜欢我呀——”
他翻墙再出去,被气得头发眉毛都竖起来的随波正好堵上,直接开揍。廿一被他打了好几下,大喊呼救才叫出逐流相助:“随波你怎么可以对小孩子动手!快停下!”
随波神色略有些怔忡,随即惊慌:“逐流你脸色好差,你不舒服吗,难怪下午就找不到你了……”
他放下廿一去扶逐流,廿一耸肩:“看不得你们两个大男人婆婆妈妈的,走了走了!”
廿一走出戏文馆不远,就见戏文馆新来打杂的小学徒一路狂奔而来,见到他像是松了口气:“舍长舍长不好了你快去歌舞舍看看,有客人喝多了在调戏清心姑娘!”
廿一扶额:“我马上去!”
小学徒见他小胳膊小腿跑得辛苦,又在后面补充一句:“我听歌舞舍姑娘说清心姑娘很凶的,舍长你也不用这么急,应该不会出事吧。”
“我急当然是——”廿一跑得气虚,大口喘了口气,“当然是怕清心出手,寸草不留……”
他这瓦舍,真的是忙得很啊……
已经快到戌时,廿一才回到住处。
洗漱更衣完毕的小少年回到卧房便往床上一扑:“累累累累累,玲珑,我要睡了,你出去吧。”
一侧站立的年轻女子缓步走过来,俯身在他身上按了按,皱起眉头:“今天又是谁欺负你?树枝,那应该是桃;这痕迹是……随波?”
即使她没有刻意探查,这附近也无事能瞒得过她,廿一点点头:“我惹了小风又惹了随波,打闹了下。”
玲珑哼了一声:“你年纪小身体又不好,他们那一把年纪也不知个轻重,当真该死。”
廿一不以为意:“他们要是知轻重,也就不会来此茶社了。”
玲珑扒下他里衣给他上药:“你这身体这么破烂,就不要一天天招猫逗狗。他们又不知道你状况,还把你当寻常孩童呢。”
“我本就是寻常孩童。”廿一回道。
玲珑噗嗤一笑:“你来此半年多,已经长大不止两岁了吧,最近是不是又快了些?”
“恩,毕竟离绝世门近,识魂转换融合稳固容易了许多。”廿一点头,觉得今日格外舒适一些,“桃姑他们需要学习,我也需要多与人接触,学习当一个孩子。”
上药完毕,玲珑为他穿上里衣,笑道:“跟他们接触有什么用,你想当个孩子就听我的,直接消除掉所有记忆——不是逐流那种自欺欺人的临时封印,而是彻底全忘掉。”
廿一怔了下,摇头道:“记忆是那么宝贵的东西,为什么要忘掉?”
“逐流下次飞脑袋的时候你问问他?对他和随波来说,记忆都是痛苦的事吧。”玲珑道,随手一挥画了个圈,“这初习瓦舍里的魔,如果能把前尘往事都忘掉,感觉都会求之不得吧。”
“对他们来说是的,他们的痛苦大多源于魔识未开时的记忆。可惜他们与人类不同,无法消除记忆,最多只能暂时封印。”廿一同意,“但对我来说不是,我的记忆,是痛苦,也是我活着的唯一原因。”
——如果我忘了,那死去的人就真的不存在了。所以我不能忘却。
“好吧。”玲珑也不逼迫他,把少年放倒给他盖被,“随便你,反正你现在魂魄趋于稳固,也不必担心识魂冲突的痛苦,忘不忘倒也无所谓了。”
廿一点头,乖乖躺好准备睡了:“我现在很好,再过几年估计就能完全恢复成正常人,你无须担心。”
“在山脚下就可以这么顺利,到绝世山里是不是会恢复更快?”玲珑问道,“绝世门对外招收弟子吧,不然你或我去拜个师?要是混到那孩子身边,你也许几个月就能健康长大。”
“那不得被当妖魔抓起来。”廿一笑着摇头,“听说掌管人魔两界争端的绝世门主大人可是凶得很,对妖魔尤其严厉,我现在这把骨头可抗不住她一招半式。”
玲珑静静看着他,却不接话。
廿一笑容逐渐消失,用被子盖住脸:“玲珑你明明知道的……你和我啊,现在就是两个花架子——不对,连花架子都不如,你我外表看起来就是虚的,实际更虚。如果不是有点保命本事,估计甚至挡不住绝世阵加成的她一击。”
“故人这种存在,还是不见的好。你觉得她会认不出我吗?”
玲珑冷笑一声:“怎么,她还敢对你我动手?你觉得我会怕她?”
“我只是不想见她,也不想见其他人。”廿一挥手熄灭烛火,“太尴尬了,死人就该被刻在墓碑上,永远不要诈尸。”
“英雄就应该把雕像立在广场正中,受人尊敬即可。不必问他如何生,更不必问他如何死。”
他低声说完,少年的身体扛不住疲惫,很快睡去。玲珑为他掖好被子,转身离去。
少年说的不错,她此刻也是花架子都不如的身体,平时吸收灵力就如涓流入海,丝毫见不出涨势。她也轻易不动用灵力体察周遭,离开时稍微感觉有些异样,但此处由廿一布下防御阵,并不需要她来担心,也便没有仔细查看。
玲珑离开后,墙外跳起来一个看上去十岁出头的少年,正是后山偷窥逐流与廿一之人。他一脸懵懂,仿佛梦游一般晃荡进廿一房间,视所有的阵法与结界于无物。见到躺在床上睡得正香的廿一,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扑到床上抱住对方,带着一身泥和树枝叶片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