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慰
第二天，程浮照常锻炼完之后自己推着轮椅回病房，结果病房的门开着，里面坐着一个意料之外的来客。
“程浮，你回来了？”
程浮还有点发愣，没想到会在这个时间点见到叶秋，这才礼拜一，叶秋之前说他都是周六来，不过上周六她也没看到他就是了。
叶秋有些不好意思，没敢说自己是因为觉得程浮昨天跟他说话的时候情绪似乎不太好，加上又去跟叶修打听了一下她的情况，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今天才早下班来看看她。
虽说母胎solo二十多年，叶秋却还是心知肚明主动出击才有未来的道理的。
他在来之前就找好了借口，提来自己身旁的袋子，里面是一些他专门去找朋友问来觉得很好吃的糖果巧克力之类的，“我记得你上次说过胃口不太好，后来我又去找的，我自己吃过，感觉还可以，就给你带过来了。”
程浮又是一怔，她也没想到叶修的弟弟竟然这么体贴，她自己都快忘了。
她抬手接过来，袋子是很精致的小熊包装，被她捧在手里更显几分可爱，程浮说了句“谢谢”。
“你喜欢就好。”
正说着就到了晚饭时间，叶秋便熟门熟路地推着程浮去食堂，跟上回一样，程浮打了一个菜，又要了一份粥，叶秋也跟着打了一份，他也没吃晚饭。
距离上回看到程浮已经过去了快半个月，叶秋趁吃饭的时候又好好打量一下程浮，她比起上次看起来又苍白了几分，脸色还是不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不过这一回她吃饭没有那么费劲了，虽然吃菜吃得慢，粥却下去得快。
“稍微吃点这个怎么样？”叶秋把自己盘子里的糖醋里脊往前推了点，“酸甜口味，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虽然他也不通营养学，但是程浮这只吃菜不吃肉怎么看也不行吧，他刚刚打菜的时候就有这个想法了，虽然……虽然一般直接分享菜给对方好像有点冒犯，但是比起这个，还是先让程浮多吃点更重要。
听叶修说程浮之前能做到没人看着就一天都不吃一点东西。
程浮总是一副随意的样子，不怎么会拒绝别人，此时亦然，叶秋这么说，她便拿起勺子，叶秋见势给她夹了一块，又看着她把肉送到口中，慢吞吞地嚼。
“还行吧？”叶秋紧张地问。
程浮点点头，又默默伸出勺子。
看来是个酸甜口，叶秋暗暗记下。
直到最后，一份糖醋里脊几乎一半都进了程浮的肚子，她吃得就更慢了，等到食堂都没什么人了才算是吃完。
吃完没有立刻回去，叶秋推着她在外面走了一圈，刚好走到一个小花园，里面放了一些运动设施，甚至还有一个秋千，叶秋看到便忽然问程浮，“你要坐秋千吗，我来推？”
程浮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缓缓点了下头。
叶修的弟弟，挺有童心。
跟他哥哥截然不同。
扶着程浮坐在秋千上，叶秋轻轻地推她，她便晃起来，搭在绳子上的手在铁链的衬托下愈发纤细瘦弱又无力，叶秋看着那只手，想到了叶修说的更多的东西。
上一次问的时候叶修没跟他说太多，这次才遮遮掩掩跟他更详细地说了一下，叶修说程浮变成植物人的七年不是什么意外，而她的家人也已经全部不在人世了，所以她就算醒来了心情也好不到哪去，说这些主要是提醒叶秋跟程浮相处的时候注意一下，另外如果他愿意跟程浮聊聊也好，能帮她打开心结就更好了。
王杰希在那个群里也不怎么说程浮的日常，但叶修想都想得到程浮的状态，更何况这里还有个笨蛋弟弟给他传递情报。
叶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尤其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程浮就睡在树底下，仿佛下一秒就要在阳光里分解，她对生活似乎并不留恋。
想着这些，叶秋沉默下来，反而是程浮先开了口，也不知道是王杰希他们对程浮来说太熟悉了实在不愿意开口说，还是秋千晃荡的幅度让她想起了过往，她叹了口气，“我是k市人。”
“所以我吃辣的。”
“……”叶秋沉默了。
刚刚他还在想程浮一个k市人怎么爱酸甜口，他认识的西南那一片的都爱吃辣。
“所以你吃不下去饭是因为不合口味？b市的菜好像确实不怎么辣，尤其病号餐就更不放辣椒了。”叶秋斟酌着接她的话说，“那我下次来给你带点辣的东西？不过只能带一点点，万一肠胃吃坏了就糟糕了。”
程浮摇摇头，“和口味没关系。”
叶秋已经打定主意下次找点Y省那边的辣味小零食带给她，又耐心问下去，“还是不习惯吃饭？”
程浮“嗯”一声，“梦里不需要吃饭。”
“可是你已经醒来了。”叶秋推她的力气稍微大了些，程浮下意识抓住铁链，硌手的冰冷触感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这一点，身后传来叶秋的疑问，“黄粱梦虽美，但总归是梦。”
“不是美梦。”程浮出声否认。
“既然如此，现实还比不上一场噩梦？”叶秋终于问出口。
秋千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不远处人们的说笑交谈声清晰入耳，又恍若隔了一层纱，遥远不可触，程浮回想起她行走在梦境的时光，漫长孤独且痛苦，走不到终点，找不到尽头，只有她与无数被她伤害的人。
现实不好吗，当然不是，她还活着，她还有那么多人关心着，怎么不好呢，她怎么能说不好呢，王杰希为她操心那么多，谢云崖为了她办手续跑前跑后，苏沐秋没事就过来陪她聊天，包括所有热心地帮着她的大家，程浮怎么能说不好。
但是——
“我不值得。”
程浮终于在一个与曾经的她没有任何关联的，无视叶修的存在之后算得上是陌生人的叶秋面前开了口，她垂着头，叶秋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听到她轻若柳絮，似乎下一秒就要被吹散的话语，“我这样的人，是累赘。”
她在梦里犯下大错，罄竹难书，而就算是醒来之后，明知道避而不见会让张佳乐伤心，她却更害怕她的样子会提醒张佳乐她是个双手沾满鲜血，甚至伤害了他的朋友的杀人犯，明知道让大家担心，她却依旧我行我素不愿意改变，明知道王杰希本来就很忙，她却总是忍不住希望占据他更多的关注。
但这样也没有用，活着对她来说好像根本找不到方向，仅仅是七年，她却仿佛被时间抛弃的烂柯人，家，朋友，自己过往的生活，全部失去了踪迹。
大家对她越好，越让她觉得或许这才是一场美梦，梦醒来之后她便要与那个黑暗的现实同归于尽。
这样想来甚至还有几分道理，毕竟美梦从不讲逻辑，而她在这场梦中，孑然一身，本身也找不到生存的意义，反而是在那个地方，她清楚地知道她要做什么，就算同归于尽，她也不会放过仇人。
程浮捏紧铁链，突然抬起头看向不知何时转到她身前来的叶秋，眼中残余的戾气与痛苦吓了他一跳，眼看叶秋表情不对，程浮立刻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叶秋无意探究程浮的情绪从何而来，一个昏睡了七年，当年才十七岁的小姑娘，无论如何也不会露出这样凶狠的眼神，他还记得叶修含蓄地提醒他程浮的昏睡是人为的，叶秋现在跟着家里做事，多少也听过一些风声。
他犹豫片刻，还是拍了拍程浮的脑袋，“可能单单是你活着这一件事情，就能让大家高兴很久吧。”
程浮沉默着，没有说话，叶秋怕哪里说错，又为她刚刚语气里的痛苦心惊，他绞尽脑汁想安慰程浮，但不知道程浮具体经历过什么，怕他轻飘飘的劝慰反而刺激程浮，最后只能干巴巴地对她说，“而且，哪有什么值不值得，每一个人本身就是无价之宝。”
这话说的肉麻，但确实是叶秋内心所想，生命哪有什么值不值得，“你怕连累你的朋友，又说不定他们更害怕你无欲无求，有的时候被依赖本身就很幸福了，至少你吃我带过来的糖的时候我就很高兴。”
程浮仍旧不说话，脸却稍微往他这个方向侧了一些，她在听。
叶秋心下一松，继续道，“况且朋友之间哪里有说累赘的，现在你确实需要照顾，那照顾就是理所应当的，你能做的只有接受，然后把你的生活过好，之后再回馈你的朋友。”
程浮闷闷不乐，“要怎么回馈。”
她大概这辈子都没办法看到王杰希需要她的那一天，别人更不必提，更何况她也不知道她未来应当如何。
叶秋从来不知道他居然还有做什么人生导师的天赋，“那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事情，眼下你最该做的，还是让自己先恢复吧，不然你的朋友只会为你投入更大的心力，你也不愿意见到吧。”
“我控制不住。”程浮摇摇头，每次她做出让他们操心的事情的时候，似乎都是自然而然就去做了，不想睡觉，不想吃饭，想看看院子里的花，想一个人待在角落……等她回过神来，看到的总是苏沐秋或者王杰希忧心忡忡的神色。
她明明醒着，却如同做梦般恍惚。
叶秋也替她苦恼起来，“那怎么办？”
“不然你想做什么的时候就和我说，我帮你权衡？”出于自己的私心，叶秋给程浮出主意，他工作算不上很忙，这点时间还是有的。
程浮终于肯再看着他，“很麻烦你。”
叶秋笑起来，“可是刚刚我都说了，被麻烦有时候才值得高兴啊，这样来说，我们俩才算朋友吧。”
这个时候不是私心，无论是叶秋的家教还是他自己的价值观来看，能帮到别人本身就很令人高兴。
虽然并没有完全被这些她早就听到过的鸡汤开解到，但不知怎么，程浮还是觉得放松不少，也或许只是因为她第一次把堆在心里的事情说了出来，她的脸上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