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京的燕尾巷子深处,藏着一处有匾无名的院子。
从外头看去,这院子门面装饰得简单朴素,与周边的寻常人家无异,可开了那院门就见里面雕梁秀柱,丹楹刻桷,竟是另有一番的别致清雅。
今日院中仆从不知为何比往常要忙碌些,端着各色物件往来穿梭。
突然不知从哪里赶来了一场瓢泼大雨淋得众人措手不及,纷纷四散奔逃。
任凭窗外如何的兵荒马乱,谢婉芝独自倚在窗边的紫檀荷花纹缎面软榻上愣愣地出着神。
突然窗外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说话。
谢婉芝被这响动惊醒,回过神来,忙起身探头看去,原来是两个来避雨的小丫鬟。
那两个丫鬟就蹲在墙根边,雨声势大,屋子里又没点灯,一时竟都没发现谢婉芝就站在她们头顶上方看着她们。
没等谢婉芝开口邀她们进屋来避雨,她们就自顾自地说起了悄悄话来。
一个丫鬟看着这雨愤愤道:“我最恨这下雨的天了,叫人去哪里都不了。”
另一个丫鬟连忙压低了声音劝她:“你小声些,仔细别吵了屋子里头的人。”
那丫鬟毫不在意,继续没好气地嚷嚷着:“吵不了,我来的时候就看过了,屋子里没点灯便是没人在,她准是才吃了饭在别处散步消食才被雨拦在路上了,一时半刻回不来的。况且,我是王爷府里的家生子,纵使是吵着了她,她也不敢拿我怎么样,哼。”
“哈哈,玲儿姐姐口气可真大。”
“我可不是在说笑,你瞧瞧,这院子里里外外都是我们王爷的,她就是一个没名没分的养在外头的,哪里敢在我面前充正房夫人。”
“嘘,你可还是小声些吧,别忘了前几日她才突然发狠打杀了那个与她素来亲近的碧云,要是叫她听见了你编排她的这些话,难保她不会在王爷面前告状,到时候王爷追究起来可不定会管你是家生子还是外来子呢。”
说起碧云,那手臂粗的板子打在人身上时激起的朵朵血花,两人都还记忆犹新。
那丫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果然安分了一些,但她思来想去就是不服气,还是忍不住要把自己从别处听来的闲言碎语和旁人说上一说。
“哎,我可听说啊,她原来是朝中四品翰林学士的女儿,想攀六皇子的高枝攀不上,反而惹怒了圣上。哎呀,这样丢脸的女儿可要不得,这不她爹连夜就把她逐出了家门。没想到啊,她竟然投身到了那愉欢楼里,转头就攀上了我们王爷,这才进了这院子里。”
另一个丫鬟惊奇道:“看她平日里那纯良温婉的模样,还以为……没想到她原来竟是这样的人,偏偏王爷还如此为她着迷。”
那丫鬟急忙为自己家王爷开脱:“那女人是个狐媚子不假,我们王爷可是英明着呢,不过是拿她当个玩物般宠着。她如今被拘养在这一处院子里,整日里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去的,连与府里被从侧门抬进去的姨娘都不如。哼,日后王爷厌倦了,我看她能有什么好下场。”
她越说越起劲,一时没控制住,后面那一句嚷出了声,一时不知惊醒了谁,立时有人出来骂道:“谁在外头大呼小叫的?”
两人立刻被吓得不敢出声,半晌才有一人颤声道:“许,许是她回来了,咱们也走吧,走吧。”
很快,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外头就没了声响。
谢婉芝一个人依旧直挺挺地站在窗边。
凉风卷着细雨扑面而来,打在脸上似针扎般的疼痛。
“哎呦,姑娘在屋子里怎么没点灯?”赶来的管事嬷嬷推门进来就看见谢婉芝被淋得满头满脸的都是雨水,她看着谢婉芝这幅模样着急道:“我的姑娘哎,怎么在屋子里也能把自己淋成这幅模样,王爷已经递了信来说今日是要来看姑娘的,走走走,咱们得好好收拾一番才能见人。”
说着,她就强揽这谢婉芝去洗脸换衣裳。
往日里每次安排谢婉芝服侍王爷她都是千推万阻的,今日她倒是转性了,竟出奇的乖巧,完全任凭自己摆布。
管事嬷嬷心中有些惊奇,但也没心思多管,只手脚麻利地给谢婉芝重新妆扮好,就把她关回了屋子里。
谢婉芝垂眸安静地坐在水粉色的床铺间,等候着男人的到来,她木然地任人摆布的样子真应了刚才那丫鬟的话,像是个任人亵玩的玩物。
桌上的蜡烛燃了一支又一支,不知过了多久,管事嬷嬷才打着呵欠进来告诉谢婉芝:“夜色已经晚了,王爷今日应当是不来了,姑娘先行休息吧。“
得了准许,谢婉芝便起身除去头上沉重的头饰和身上不舒适的衣物,可是才刚洗掉脸上的浓妆艳抹,就又听见外间传来一声丫鬟的招呼声,“王爷您来了!”
那个许久不曾露面的男人终于回来了,却叫已经脱得只剩一件小衫的谢婉芝很是措手不及。
她慌慌张张的,来不及重新穿回刚才脱掉的衣裳,只得匆匆披上外袍就出去迎接,这时那人已经推门进来了。
男人身上穿着一件浅青色祥云暗纹长袍,腰系一条月白色锦带,头戴一枚精致的白玉小冠,面容俊逸儒雅。
大半个月不见了,他依旧是如之前那般尊贵体面。
他见到谢婉芝这衣衫不整的样子,怔愣了一下,随即掩唇笑道:“看来芝儿很是想念我呀,倒省了我为你一解春衫的力气了。”
谢婉芝听着他话语间的调侃,当即羞得红了半张脸,想要解释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男人看着她,眉眼间均是和煦的笑意,伸手牵起她柔若无骨的手轻轻捏了捏以示安抚:“芝儿今日与往日相比别有一番风味。”
于是牵着她在软塌上坐下。
天色已晚,他依然好兴致地让谢婉芝陪着他喝了不少酒,说了不少话。
几杯酒下肚,酒劲逐渐上头,谢婉芝感受着身上的燥热,主动解了松垮地系着的外袍衣带,顺势倒在了层层的锦衾之间。
男人也跟着她倒下,轻轻覆到了她的身上。
这样的事情男人和她做过不少,谢婉芝已经是轻车熟路,只想着早些结束就能早些睡觉。
可是她等了许久也不见男人动作。
谢婉芝忍不住重新睁开眼睛,试探着问道:“王爷,您在等什么呢?”
男人正仔仔细细一寸一寸地看着就躺在自己身下的女子。
她半露着一双雪白酥肩,一头墨发如瀑布般散落在这芙蓉秀被上,那双原本圆润清纯的杏眸此时在微醺之下却显露出丝丝媚意来。
他是爱极了她这副模样的,所以快马加鞭赶回来见她一面。
听见谢婉芝小心翼翼的回话,男人不回答反而问她:“芝儿,这些年来,我待你如何?”
谢婉芝不明所以,讷讷答道:“王爷对芝儿自然是极好的……”
但是这似乎不是男人想要的答案,他紧盯了谢婉芝半晌,突然自顾自地回忆起了两人相见时说过的话来:“初见你时,你求我助你脱离愉欢楼时只说不求能在我心里占一席之位,只愿在我身边为奴为婢。可是如今,你已叫我舍弃不得,如此,你当如何呢?”
谢婉芝被他问的哑口无言,她能如何呢,她不过是个养在外院的外室,连妾都不如,她又能如何呢?
她脑中不由回响起躲在窗外的两个丫鬟的议论,心中愈发委屈,脱口道:“并非是我强求王爷把我放在心里的。”
男人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自己,愣了愣,无奈笑道:“你可真是无情……”
可是看着她嘟起的两瓣粉唇,他眼底的温柔缱绻反而更甚了。
他缓缓伸出双手握住了谢婉芝微颤着的双肩,细细感受着掌下的肌肤温暖细腻,随即薄唇轻启,喃喃说道:“芝儿,你别怕,我只是想同你永远在一起……”
面对这样情意绵绵的话语,谢婉芝只是垂了头不作声。
她如今的境地,哪里敢求什么一生一世……
男人得不到她的回应也并不气恼,淡淡一笑,双手却突然沿着她的细肩缓缓上移,然后停在她的脖颈处。
转瞬之间,他原本深情款款的面庞被狠绝之色占据,十指也在那一刹那间用力收紧。
谢婉芝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狠狠掐住了脖颈,喉咙间突如其来的剧烈痛处让她难受得瞪大了双眼,可是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直到胸腔里的最后一丝空气被男人从她的喉咙中挤出。
轰隆一声惊雷劈下,睡梦中的谢婉芝瞬间惊醒。
她惊恐地喘着粗气,连忙坐起身用双手摸上自己的脖颈,确认了那上面并没有什么异样才松下一口气。
呼,不过又是梦罢了,可是这场梦却是这样的深刻、真实。
谢婉芝细细擦去额上的细汗,转头看了眼窗外,还不到四更天。
当她重新放松身体躺回被窝里时,几经翻转,刚才的噩梦依然让她心有余悸,那双手带来的压迫感也似乎依旧停留在她脖颈的肌肤上,让她心中惶恐不安不敢再次入梦。
滴答滴答……窗外的雨还在密密地下着。
心乱如麻间,她又回想起了那些前尘往事。
说是往事,其实是上辈子的事。
她曾是朝中四品给事中谢祖德之女,母亲沈壁茹也出身高门是忠国公沈良唯一的嫡女。只是她一岁那年,先太子发起了一场血腥宫变,一年后外祖父意外落马而亡,随后母亲也也因病辞世了,父亲不顾尚且年幼的她,不过两个月就将他那商贾出身入府为妾的表妹扶正。
索幸她还有外祖母怜惜,将她带到了老家闽州的一个陪嫁庄子里亲自抚养。
直到了她十五岁及笄,从未有任何音信的父亲突然寄信来告诉她,她的外祖父曾向先皇求了一桩她与如今的六皇子的姻亲,让她及笄之后就遵从皇命前往上京与六皇子成婚。
曾经懵懂无知的她很是向往这桩美好的姻缘,于是她拿着信一无所知地带着美好的憧憬去到了那个人生地不熟的上京里,在谢府中苦等了大半年,却只等来了那人莫名的一句“我不认识你,也不想和你这样的人有任何的瓜葛”。
谢婉芝伤心欲绝,一时冲动就做了一件错事,强闯太清殿。
圣上崇道,特意在宫中专辟了一处宫殿供自己在其中清修,外人不得轻易入内,而她却大喇喇地闯了进去,就此闯下了大祸。
果然圣颜大怒,大斥她胆大妄为,当即就令宫中御卫军将她逐去,并令她即日起与六皇子解除婚约。
谢祖德担心受她牵连,也立即将她从族谱除名,逐出谢府。
她心灰意冷本想回到外祖母身边,又被丫鬟碧云连哄带骗地卖进了愉欢楼里。
在愉欢楼中她生不如死,即便后来被人赎了身也是被困在那个小院子中寸步不能移,最后还平白无故地死在了他的手里。
只是没想到的是,当死亡的痛苦逐渐散去之时,她再睁眼时竟得以魂归至母亲辞世的那个夜晚。
既然老天有眼,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那她就不能再活得如上一世那般潦草。
既然那人说不愿与她有瓜葛,那她就离他远远的。
想到这里,谢婉芝深吸一口气,翻身下床走到墙边的衣柜前,从下方的抽屉里取出一张薄薄的信纸就要往一旁的火炉里扔。
突然,老旧的房门突然被人吱呀一把推开,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便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
“不好了,不好了,姑娘,不好了,老太太病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