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合德
(一)
“天子之有后,如天之于地,惠养万物;如日之于月,照临四方。苟称号之弗崇,则臣民之安仰。……中书令平之女,敏萃高门,钟英甲族,载挺闲和之质,茂昭婉媒之风,可立为皇后,其合行典礼。”
此制一出,大成王朝悬置多年的后位终皆尘埃落定。
皇太后苏氏多年来的不懈催劝总算有了结果,欣喜之余又觉从前纳后礼仪实在太过简略,不顾皇帝“务求俭省”之言,特命礼部及太常寺礼官检详古今六礼沿革制定出了一份详尽的纳后仪制,并由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薛湛及九王叔成亲王赵钤二人一同主持此次纳后事宜。又因天子不亲迎之故——
“皇太后有制,昔周室之兴也,藩戚并建,式资于维城;汉氏之制也,皇子毕封,用固于磐石。……先帝第八子临川郡王劭,禀灵聪哲,孝友恭检,可进岐王,食封一万户。并领典仪赞使职,以充任奉迎使,持节奉迎皇后。”
之于这等差事,岐王赵劭倒是很乐意承接,只因他这个皇帝三哥于这“儿女”之事实在太不热衷上心,他方十七岁就已纳了王妃,府中孺人也有三五人——
可他这三哥时年都已二十有七,别说皇后了,就是妃嫔都无一个,这可急坏了娘娘百官,然不管他们如何催劝,三哥都是无动于衷。而这回竟是主动提起纳后之事,可真是大成朝一大奇事了——
不过赵劭却也懒得想这些了,只是好奇纳采使口中“仙姿玉色”的三嫂得是什么样子,有没有他的元妃好看?可得趁着奉迎之时偷偷瞅得一瞅——
依着礼部早就制定好的仪制,三月十二日一早,奉迎使官朝服至文德殿听典仪宣读制书,“太皇太后制:‘命公等持节奉迎皇后。’”,而后齐至皇后行第奉迎。
赵劭为其母拉着不厌其烦丁宁嘱告纳后仪礼,要他万不可出一点错,以至天亮他都未曾闭眼,如今精神还有些恍惚,直到充任傧者的内常侍张宪则轻轻扯拉了他一下,才且回过神来,用他那混沌的脑子想着该说什么话。
内常侍张宪则于心内无奈叹口气,正要小声提醒,赵劭却还想起了,“赵劭奉制,以今吉辰,率职奉迎。”。
立于堂前东阶下一人答道,“臣谨奉典制”,这便是皇后之父了。
赵劭又再道,“有制”。
那人再答,“臣谨领制”。
傧者内常侍张宪则将那册后制书宣读过后,此时具首饰、着袆衣的皇后方才从屋内出来,面前以团扇遮着,却是无法看清面貌。
赵劭依礼制行拜礼道,“令月吉日,臣赵劭等奉制,率职奉迎皇后。”。
“妾谨奉典制”
众人再行拜礼。
之后又是各式繁复仪礼,由张宪则于侧提醒着,倒也不曾出错。
到了最后诫语送别之时,中书令看着女儿湿润了眼眶,“戒之戒之,夙夜——”“夙夜无违礼”。
方才说了半句,声色已然哽咽不成语调,他身下可就这么一个闺女,日日当珍宝似的捧着,怎么都舍不得嫁出去,大成儿郎是没一个能看上眼的,恨不得由他这个老父亲养一辈子算了,都快过理当婚配的年纪了——
皇后之母曾氏却是笑着上前给女儿系好彩缨与配巾道,“你看你父亲也是,你大喜的日子,怎还抹起了泪?”。
“我才没——”
“好好,没没。”
“……”
“三嫂——”
“爹爹娘娘万自珍重,女儿这就去了。”皇后向父母行完一礼,转而道,“劳八殿下久候,这便就起行吧。”。
赵劭也为这等离别场合所动容,本是想先回避一阵让他们再说说私话,却不想为皇嫂误会成了催促,本想解释几语,瞥见张宪则“不可误了良辰”的眼色,也就没再说话了。
直到皇后车驾至内东门而下,又为司舆引导着至福宁殿门前大次等待,奉迎队伍退出来时,赵劭恍然才想起,他这一路竟是都没看清三嫂是何等模样?懊恼地直拍大腿,引得胡昭为首的王府宫邸官笑闹作一团。
“目中无主的糊混东西!”
“这不是官随其主——”
(二)
“朕今日始知唐宗之叹,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
望着廷试唱名之时鱼贯雁行衔尾相随的青年才俊,成帝赵劼不觉发出了这句感叹,而册后制书正是在殿试唱名之后送到延和殿的,“朕有英雄,又有美人,幸甚乐哉!”。
所谓“乐极哀来,不过一瞬。”,赵劼钦点出的甲科前两名——状元、榜眼,为人举告而为下了皇城司诏狱。
探花更是将一回去就病倒了,赵劼听闻后,派了医正前去探看,谁知那医正还没走到探花居住的邸店,店家就报官府说探花已一命呜呼了!
今岁这科考可谓是——白考了。
因之几日前吏部侍郎于彰上了道《乞复制科札子》,成帝赵劼思虑良久,今晨特地传召了于彰问对。
内常侍张宪则进来时,召对已毕,知制诰穆起草诏完制书正在宣读,“上制:朕开科考以详延天下之士,而制举独久置不设,意吾豪杰或以故见遗也,故而复置此科。命四品以上诸朝官,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文足定国武足安边者诸人,诏中书门下察其才,具名闻奏,朕将临轩亲试之。”。
赵劼听罢,修眉微锁一刻,而后道:“再加上,不限出身,不限前资,黄衣布泽,见任职官,悉许应诏。”。
知制诰穆起领命填补,内常侍张宪则趁机进言,“官家,已至申时了。”。
赵劼神色略地一凛,“皇后入宫了?”。
张宪则称是。
赵劼又问,“到哪了?”。
“车驾已入宣德门”
待内侍将于、穆二人送出,赵劼才道,“更衣!”。
张宪则轻轻一摆手,则有内侍宫婢捧着大礼服饰鱼贯而入,动作迅速而又轻盈地为皇帝换上绛纱袍、白罗方心曲领、再佩上玉绶。
张宪则上前为皇帝戴上通天冠,正系缨带时,就听皇帝问他,“那东西备好了?”。
“请官家安心,已预备妥当。”
穿戴齐整,皇帝到达福宁殿时,就见外间霞光几近散尽,于一片灰蒙蒙的雾色之中,尚宫将他的皇后引导至殿庭之东,面向西站着。这时尚仪近前跪奏,“请官家下阶以礼奉迎皇后”。
赵劼随着尚宫引导下到阶下,心中莫名有些发紧,便又想起数月前中书令的话——
“臣女蒲柳之姿,不知可入圣目否?可得圣宠否?”
“中书令是说,中书令之女愿意做朕的皇后么?”
“不敢说皇后,臣女满心仰慕圣天子,愿意入宫侍奉圣天子。”。
“如此,朕便认下中书令这个岳丈了。”
(三)
“朕请皇后入室”
“妾谨奉旨”
赵劼终是没有偏头看皇后一眼,只是随着尚宫导引步入室中,再各自盥手之后行同牢合卺之礼。
尚仪跪禀完“纳后礼毕,帝后入幄。”退出去业已半刻钟了,帝后二人还是未有任何对话。
火红灯烛之中,皇后静静坐在帐中,团扇将面容遮得严实,他全然看不清,“原生受命于贞节兮,鸿永路有嘉名。”。
皇后闻其声色,将那团扇略向下移了一分。
“宪则”
赵劼忽地唤了一声,皇后似为吓到,又将下移的那一分撤了回去。
一直候在门外的内常侍张宪则闻声立进,将手上之“物”奉给皇帝。
“《士昏礼》言,纳采,用雁。帝王,却以榖圭替之。”“是以,朕也给皇后打了一只来——”
“打?”
赵劼忙道,“是空弦,没伤着他。”“别的朕也无法做到,唯有此举可聊作弥补。皇后要看看十二么?”
“十二?”
皇后疑问出声发问,却是忽然明白,今日便是——三月十二。
赵劼将抱在怀中的白额雁拿给他的皇后看,“十二很乖,不会啄人。皇后要不要摸它?”。
皇后才且伸手出去轻轻一摸那白额雁额顶。
“皇后要不要抱它?”
皇后秀面变了颜色,“妾不敢”。
赵劼轻轻一笑道,“那朕帮皇后抱着”,说话间坐到皇后身边,本以为侧面可以看清皇后容貌了,却不想皇后微侧了身子——
“不放下来么?”
“可是怕朕容貌丑陋不敢观看?”
皇后道,“是妾蒲柳之姿,怕入不得官家圣目。”。
“他们都说朕的皇后是仙姿玉色,那些人口中虽是没有几句实话,但却不会在此事上哄骗朕。皇后的相貌定然是不会差的——”
见皇后仍是不肯移开团扇,“朕知道皇后是委身嫁的朕,心底是不情愿的。”。
皇后急道,“妾不敢”。
“不论是金丝雀,还是这白额雁,如今困于这四方城中,就再无了自由自主。”
“朕已困于其间多年,如今你也要困在这宫墙之中了。”
“既是我们都不得自由,那便让十二替我们去追逐自由,如何?”
“官家要放飞这雁么?”
“皇后的意思呢?”
“妾听官家的”
赵劼出去亲手将那白额雁放飞,回来时就见皇后已放下了团扇,而那容貌却不是一句“仙姿玉色”就能说尽的。
帷幔落下,遮住御幄内的旖旎风光,“皇后,朕、朕会待你好的。”。
“朕此生就只要你一人,朕会将你同朕的孩子封为太子,将一片休明盛世交转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