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
(一)
殿春廿二日卯牌时分,喷薄的朝阳奋力冲破最后一缕晨雾,从云霞穿出,将它那暖金色的光芒播撒到汴京城的各个角落,使得原本隐没于黑暗之中的事物,全然曝置于春日白昼之下,州桥沈宅之重熙斋自也囊括其中——
在那撒馥清远香与穴位摩拭法的双重作用之下,连日疲于奔命而神劳思焦的沈淙终于得以酣然一觉睡到了大天亮,其时迷蒙的残梦还未全然消去,也就还未睁开目来,只轻嗅着室内暗香冥想定气,待神定以后再行起身,这时方才疑心起为何神思如此清爽恬适,胸口却是沉重堵闷,直到再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呼吸声,方才警觉地睁开双目,就与那同样警觉困惑又灼灼发亮的溜圆眸子正好对上,直惊得半晌才喘出口气来,惊中却又带着一点喜——
只见他胸口处赫然蹲踞着只似猫肖虎的活物,除去呈淡黄白色的腹部,通身都裹着厚厚的粉棕色皮毛,并杂有或深或浅的灰棕斑点和小条纹,身体四肢粗壮且长,尾巴却短促而圆,最为独特的便是它两耳耳尖那两簇长长的黑毛,也标识出了它的身份——猞猁。
四目相觑许久,沈淙见那猞猁并不认生,试探地叫道,“小七?”。国朝贵文轻武,国人之于游猎之事并不热衷,这自也不是他养的,而是阿妩十二年前在牛溪山从一猎户手中买得的。这猞猁本是那猎户用来捕猎的,只因不再盛年,数次捕猎都是一无所获,又为虎兽所咬伤——不止无用不说,还且要他花钱医治,还不若一刀杀了再取了它的皮去买,却正好为阿妩遇上,便就以猞猁皮的钱价买下了。
却不想刚要带它走,转眼那猞猁就跌进了陷坑里,足有两丈之余。阿妩一人施救不能,就要回牛溪塾叫师兄们帮忙,却在半道遇上为了躲避以诱捉他为戏的师兄们而来到后山的他,便就叫了他去。他找来藤蔓一头绑在树根上,一头系在腰上,沿着陷坑内壁刚滑到底部,那猞猁一个纵身跳了上去,他在坑底仰头看着那只几乎伤重不治的老猞猁,兴许是他的错觉,竟在他畜物斜扯起的口角读到一丝戏谑——
他只得顺着那藤蔓再爬上去,从他已为荆棘刺破的布袍上撕下一条为那猞猁将脖颈处的啮伤裹好,还未来得及喘口气,那猞猁一跃又上了树,阿妩怕其下不来,他也只得再爬上树去‘救’那猞猁。可奈何他从无做过这等,这等事,全然不会,不知摔了多少回,才爬了上去,指尖刚能碰到它,那猞猁一跃而下,这回换成了那猞猁仰头看着他——
他不敢顺着树干滑下来,战栗许久索性闭眼直接跳了下来,不出意外崴了足,好在强忍着还能走,好在那猞猁再没戏弄他了,就这样跟着他们回了牛溪塾,却也不敢告诉先生,只偷偷养在他屋里。
也不知叫它什么,阿妩就道,既是他救的,索性就和他一样叫‘小七’好了。他在牛溪塾排行第七。明明却是阿妩救的,该随阿妩才是,阿妩却道,她生在重七,随她也是‘小七’,也就这么叫下来了。眼前这猞猁,并非是他们曾救得的那只,而是小七之子,这时已有七岁了,阿妩思念小七,便将小猞猁也唤作小七了。
听他这般称呼,那猞猁将两耳一竖,脑袋一歪,前足一蜷,鼻中哼了一声,他便只当是它应了,伸手揉了揉它蓬软的脑袋,既是小七在此,那阿妩——
想要起身那小七却不让开,溜圆眸子看着他身侧,他将身子微微侧转,才道他枕边竟放着一绢袋,打开绢袋竟是几条肉干,将肉干喂食给小七,待他餍足了,总算是愿意从他身上挪开了,起身时才道其在他胸口中衣上留下四只大大的爪印以及——
沈淙无奈将那痕迹抚展平整,见小七站在落屏前直直发懵,大约是为其挡住了去路,便将屏风轻轻推合让其通行。床榻前设置屏风,也是因为阿妩。他自幼就有寝不成寐的毛病,又极为畏冷,阿妩因此在他床榻前张设了“藏风纳吉”的围屏,又亲自画裱屏面风景且时时更换,让他得以酣眠养神之余,还能卧游山川。
哪知小七又将屏风展开了,又再合上,想来还是和那时一样,向他示之以“能”。而他此时方才发觉这围屏屏芯装裱着的,不是阿妩去岁七夕祭听他抚琴时所作的水墨绢本《潇湘水云图》么?
虽为潇湘水云图,画中却既无潇湘之水,也无潇湘之云,有的却是荒烟蔓草、林寒涧肃、蛮风瘴雨、败柳残花、青苔黄叶、西风残照,如若风烟无人、荒败萧条之境。
阿妩说,他的琴声,就是如此。
如今,再让他弹起那琴曲,又是什么模样?
因那屏风之故,他也才细细观瞩起这布局来,这十年来几乎未有任何改变的布局,而这其中各色陈设——
若教旁人骤然进来,只怕是要大骂他逾制僭越了。
他这屋中僭越之物,大多都是阿妩馈赠。因为各种由头,诸如他之生辰,各色节礼,甚至于浴佛醮会,有时只是她喜欢,便也要给他一份。品类更是丰赡繁杂,凡饮食起居,行止坐卧,名物器用无所不包,无所不含。
他自小身受儒家传教,讲求‘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所安’,兼之贫窘寒伧的家境,负罪微贱的身份,之于饮食起居的认知,便只是食能果腹,衣能遮体,居则不漏而已,又则庭训谨严,言笑不苟,为人又甚为刻板迂拘,也就更无任何生活情趣可言了,除去先生阿妩,以及其上几位师兄,大约也不会有人愿意理会他了。
他之审美雅观都是为阿妩与六师兄所灌输熏染,若说六师兄只是身教,那阿妩便是言教,可谓是谆谆不倦,不厌其详,内容更是兼收并蓄,包罗万有,诸如衣饰器具、园林建筑、居室施设、名物雅玩、书画香茶、琴棋花艺、音律乐舞等等。
其中最为悉心讲究者,便是这文事,以为凡属文事由必大,礼仪必全,其中所备文具——笔则宣州诸葛笔,纸则古田玉版纸,墨则歙州李氏墨,砚则端州崔氏砚,皆为当时名品。更在观书作词之前,必得沐浴焚香,闭阁凝神,静坐思索,于闲适自得之中,仰观宇宙,心游物外——
阿妩如此,是希望他能做一些事,不是为了道义,而只是为了快乐,哪怕只是短短一瞬。
阿妩希望他能快乐,仅此而已。
若说伯父是让他成为望之俨然的君子,那阿妩则是让他成为鲜活充盈的个体。
也只有在阿妩面前,他是九郎。
只是九郎。
(二)
“公子起的,怎么说呢,若是论廿二日,那还是早的,若论廿一日,已过去了,也就没什么早晚之说了——”
振缨正好进来,开口相询时辰几何,他这长随就给他来了这么一句,这才知道阿妩昨日巳时二刻就已来了,是从皇后的柔仪殿直接过来的。来时见他还睡着,又见博山炉中几要燃尽的撒馥清远香,不觉心生好奇才拉了前来他处晨省的墇儿去院外调弄此香,本就深谙香道的阿妩自是很快就已学得,而本来已有清醒先兆的他就成了这炉香的试验品,效用也是显而易见的。
见他疑问未尽的目色,又笑着于他道,“谢小娘子正与小崔公子于院外调香”。洗漱过后,沈淙望着满是白袍的橱柜冁然一笑,从中取出其中一领换上。
商贾民庶不得衣锦绣,只得服皂白二色,因之他也只有皂白二色的衣服。只因他本就是个不苟言笑,清冷端肃的性子,再加通身皂服,就更显凝重厉正,与性喜素淡之服的阿妩站于一处,倒更像是她恪尽职守的侍从护卫,自那回无意从镜中睹得这等情景以后,他就再不曾穿过皂服。哪怕那之后因有人上书言说,白衫纯素可憎,类似凶服而为国朝禁服,他也唯有白衫可服。
待从室内出去,看向院外一角,绣罗青衫,缕金白裙,直将天色之碧青,杏花之粉白,集合于一身,淡雅素净至极,却又纯美明丽至极,那分不清究竟是天色,还是人色的美好景象,就这样迎面向他扑来——
沈淙从未想过,元熙四十二年暮春时节的春意,会这样热烈,这样炽盛,他的心中再盛不下,又从口角眉梢溢了出来。
那清丽明眸朝他望来,转而嫣然一笑,就在这一瞬,他脑中忽而现出一句词来,“倾城巧笑如花面,姿雅态、明眸回美盼,同心绾。”。
他自幼专事经义时务之策文,于诗文词赋所学无几,大约只够应付科考的,不比工于词赋而名闻遐迩的阿妩,也只能寻摘前人词句来描摹这时心境景象了。
他只知,这是他在这世间看过最美好的景象。
这景象有着神奇的吸引力,让他不由自主就朝其走去,却又不敢离得太近,以免唐突搅扰了这等景象,就只在杏花树荫下立着,目光只是短短一触,就急急低下头去,却又不愿就此放弃,也不知他那偷偷抬起的眼角,有没有泄露他满心的欢喜与胆怯?
先生让他不可妄自菲薄,可如此样人在他面前,他又怎能不妄自菲薄?怎能不自惭形秽?
忽就想起当年阿妩的兄长皱眉打量他问,也不知我家阿妩到底看上你什么了?其实别说是致中兄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像他这样容貌庸庸才德碌碌,其身微贱又且暗弱无断之人,阿妩究竟为何会心仪于他?只怕是上天太过仁慈,专让阿妩下来济助他这破落户的。
不知为何却又想起眉清目朗轩朗峭峻的皇帝,又见之其与皇后情孚意合熙熙融融之状,竟不由自主将皇后的模样换成了阿妩,若是,是不是会,他正出神想着,就听一声低呼,待他反应过来时,已为飘零杏花所遮覆——
原是那猞猁不知为何攀上树去,又不知为何忽而猛踩了两下横伸出来的枝干,就此落了他满身的杏花雨,引来阿妩莞尔轻笑,便更觉狼狈惶窘不堪。
也不知为何,借故去屋内打扫的白微忽就将他的铜镜摔碎了,嚓的一声后振缨急急奔进去查看了,也无心管顾他。而墇儿的带钩忽也就坏了,拉了阿垢回屋找换新的,满院之中就剩了他与阿妩。
想了半天,开口却是一句,“阿妩,你怎来了?”,合着就不该来似的,想要再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口中结词起来,“我、我不是——”。
谢妩见其窘促模样笑意更深,“小叔让我来做监官”。
沈淙微一思量便即明白。投考制举,先得进策五十篇,待自通过甄选,才能参加阁试,而后才是殿试。他本也是计划着今日将小师弟送到天清寺,回来后就写好那策文给先生送去甄别评点,却不想先生竟先来催他了,还是让阿妩亲自来的,其意也不能更明确了。
沈淙应声称好。
谢妩等他半晌,不见再出它语,忍不住开口笑问,“可要我帮忙么?”。
不知为何,其人面色浮出一点颜色,看着气色都好了几分,“可以、可以麻烦阿妩么?”。
他们就在咫尺之间,就连衣上所熏的梅蕊香都清晰可闻,可他却有些不敢看那清丽面容,只是看着发髻上那支鸂鶒金钗,一颗心也随着其上小坠子一晃一晃的,听任阿妩轻轻踮足为他拿去发上花瓣,又因站立不稳一手虚虚扶着他的肩,心上一片朦胧欢喜。
他本该低首的,却不知为何没有。
而那只猞猁早已跃下来,就蹲踞在他二人身侧,歪头看着,似是不解。
这时却有一片花瓣于空中飘零许久,最终落在那支鸂鶒金钗上,正要伸手为其取下,目光无意落到面容上——不比国朝所尚的清弱纤瘦之风,阿妩面颊尚带着一点女儿圆润之态,正如古人所说的面如凝脂一般,竟与描物之“团团甜如蜜,皛皛凝若脂。”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时再为那杏花一衬,就更为娇美可爱,便又悄悄将手放下了。
你看,这世间事当真是不公,同样的落花,落在他头上,便就惶窘到不堪言状,落到她头上,便又娇美得不可方物。
这落花,于他,是飘零,于她,却是重绽。
谢妩将那花瓣捡去小一半,忽而一笑道,“如此景象,倒让我想起一句词来。”说罢,又取下一片花瓣来。
“阿妩,你说。”
谢妩轻声吟咏,“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微微沉吟又道,“只是面前景象让我想起这么一句,不是——”。
“阿妩”
出乎意外的,沈淙没再沉默,还且出声打断她,“我不再是罪人了”。
谢妩蓦然一怔,转而颦眉低首,轻声道,“本也不是”。
九郎,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站在你面前的我只是我,而不是别的什么。
沈淙见阿妩目色可见的黯然失意,一时也不知他说错了什么,略有些心急道,“没有了么?”。
国朝自有簪花之风,她一直对此意兴索然,直到此时此刻——
谢妩眼波微转,背转过身道,“没了”。
沈淙略有些失意道,“那谢谢阿妩”。
“这策文与你”
沈淙接过一瞧才道是历年春闱殿试文章,想来先生是让他以此为参照做那制科进卷策文,最上面便是今年的,独无那二人的,他心中猜测是否先生原本就知道此事,又或者——
沈淙没敢再想下去,大略将第一篇文章看了几眼,就听阿妩叹惋口吻道,“只可惜今科探花才将及第便即殒命”,那文章确是斐然成章,惊才绝艳,心下也是叹惜,“不知是怎回事?”。
“说是病亡的”略一犹豫又道,“又说是为人谋害,京兆府正查呢。”。
沈淙又再往下翻去,十行俱下观过去,目光霍然一亮,又返回开头复读,顺口问道,“谋害?为谁?”。
“听说是他之族叔,也就是今岁殿试第四的鲁惇。”
沈淙见那策文之上姓名赫然就是,“鲁惇?”。
“是”见其望着策文兀自怔神,谢妩轻轻抿唇一笑,道,“我去天清寺还愿”。
沈淙恍然回神,直直道,“我也去”。
顿顿又道,“带阿垢他们去祭灵守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