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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胜诛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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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道万言《条陈时政疏》,似是将他数年压抑在心口的重物,一下子都掏空了,搁下笔的那刻,头脑中只是一片空白,兀自发了好一会儿怔,方才慢慢回过神来。也是因那根从来绷紧的心弦忽而松懈下来,先前不曾觉得的疲倦,就在这时慢慢袭上身来。

将欲走到里间去,而这起身动作,却为一股麻木滞涩的力猛地牵扯了回来,闭目缓释了好久,也未见好转,想着也不能躺在此处,就即以手撑着书案,拼力站起身来,徐徐挪到床前,和衣躺了下去,几在瞬间失去了意识。

却不想再醒来就是七日后的傍晚了。

沈淙迟滞恍惚的头脑中将有一点意识时,就觉脸颊边不知为何一片热潮湿润,掀翻开还有些沉重的眼皮看时,迷蒙的视线里闯入一只粉棕色活物的形状轮廓,心下即时漫过一丝恬然的欢喜,张口唤它道,“小七——”。

听到沈淙的呼唤,那小猞猁在他脸上用力嗅闻的动作停了下来,而后溜圆眸子往他枕下看了看,又再用蓬茸的脑袋在他面颈上蹭了蹭——

沈淙即时会过意来,伸出手去,在它脑袋上摸揉了两下,笑道,“稍等,我这就拿给小七。”。

说着,摸过枕下上回未曾吃完的肉干,打开绢带慢慢喂给它。

等它餍饱,又再慢条斯理舔舐梳理完毛发,才又在他脸上舔了两下作为回报,而后便就心满意足地奔窜了出去。

沈淙还未将小猞猁留给它的半面口水擦去,振缨就即进来了,意外之中带着点惊喜的口吻道,“公子,您可算是醒了——”。

沈淙望了眼窗外紫苍的暮色,撑身坐起,稍稍皱起眉道,“这不才傍晚么?怎说是可算了——”,再接过振缨手中汤药,一气饮尽了,又问,“他们都起了无?”。

振缨惊目道,“这都是七日后了。”又实在疑惑道,“公子竟就一点意识都无有么?”。

沈淙怔然摇头。

待是相问,才知他那日睡去后,不到一刻,就即发起寒热来。到了后来,更是面赤唇焦,四肢厥冷,寒热交作,冷汗淋漓,甚或哕逆谵语起来。

谢妩也是实在无法之下,只得让白微去将徐医正请来这里。将才从尚药局下值的徐庭焕,车驾将将驶到府门前,都没来得及下来,就为连人带车生生拉拽来了州桥沈宅,摸脉诊疾的同时,不免出声抱怨,“我徐庭焕这把老骨头,迟早为你们师兄弟折腾死——”。

振缨的讲述里,不止未将这句抱怨省去,还且绘声绘色地学了出来。

无非是借着徐翁的口吻,表达闷在心头的焦急与火气而已。

沈淙唯是佯作不知,只将讪讪的神色偏转过去,“徐翁走了么?”。

振缨回道,“徐医正就只来了前两日,而后说他这把老骨头,这么一趟趟的,实在折腾不起了,就叫他的孙儿徐蘅过来替他。”。

稍作停顿又道,“徐公子是中午才走的——”。

沈淙喃声道,“少辛兄么?”。

徐翁本在去岁就已告老,却在今年岁初因苏太后头眩宿疾,又为接连三道懿旨叫了回来。苏太后那病疾虽在几帖药后即霍然而愈,苏太后却也再不肯将人放走,就在京师里赐了宅邸居住。徐翁而今还兼着太医正的职差,却也并不每日当值,只偶或去得尚药局几日,也是奉旨指点造就后进,却也只是兴致索然,无所用心。只因徐翁眼中能继承他衣钵的,就只有他的大师兄蔡谟,只是大师兄,便连自己儿孙,也都不入他老人家的法眼。

可偏且大师兄并不愿从医,不论徐翁如何劝说都是不肯,只言说是从医救不得许多人,他要科考入仕,当轴处中,造福黎庶。后大师兄状元及第,授将作监丞。因其职任算得清闲,在徐翁反复游说之下,总算答应拜师学医,却不想这拜师之礼还未行成,便传来了其父猝死任上的丧讯。

那时方正要大婚的大师兄,因就向襄宗请旨外补护漕都尉,法其父遗志疏漕浚渠。

那之后也就留在了荥阳。这事也就再没了后续。更在去岁大师兄身亡之后,彻底断绝了这段师生缘分。

徐翁因之心灰意冷回了故乡,就连大师兄的丧事都未曾参加。

只道,他只认那个少年,不认这具浮尸。

如此一古稀老者,又且羁旅在此,但可想见其恹恹职事,郁郁人事之心,此回若非是看在陈郡谢氏的情面上,大约是如何都不肯上门来的。

此回为他所劳,难免怨气满腹,只他却是全无知觉,一概不知,便就更气了罢——

沈淙这方正想着,门外传来三两交谈声音,他从中分辨出阿妩白微的声音,另有一道陌生的音色,他猜测着可能是前来切诊的少辛兄。正要出去迎一迎,将向外走了两步,一道迅疾到只剩残影的东西,猛地飞扑到他怀里,直撞得他往后踉跄了两步,身子就即撞在了一边的落屏上——

将转进门内的谢妩,正看见这一幕,急声一叫道,“小七!”。

好在振缨就在一边,立时伸手将公子捞了起来。

沈淙方才慢慢站稳,忍着腹肋臂背疼痛,冲谢妩笑着摇了摇头。

谢妩见他似是无事,虽是稍且安了一点心,却仍是难得冷脸道,“都与你说了,你现在已长得很大了,不可再像从前一样,直直往人身上扑,无人能受得住你这一下,怎就说不听呢?”。

又怕那畜物又再混闹得九郎好容易好起来的身体又不好了,再低声轻喝一声道,“过来我这里!”。

那小猞猁不止不过去,还且瑟缩到沈淙身后去了。

沈淙转头去望时,正对上那双甚是委屈的溜圆眸子,便即摸了摸脑袋,笑着抚慰道,“不要怕,我没事。”,停顿一刻,又再容严色正道,“但以后决然不可如此了!”。

他倒不如何紧要,若是如此扑得阿妩,他真是不敢去想——

那小猞猁似是更加委屈,溜圆眸子看向门口。

沈淙顺着那视线看时,就见门口探出半张脸来,虽是从未见过,但他猜测着这就是徐翁之孙,尚药局太医丞,徐蘅徐少辛,便就开口叫了声,“少辛兄?”。见其遥遥应了一声,就知是并未认错,却是诧异道,“少辛兄怎不进来?”。

这时方才看见那且青且白的清俊面孔,转即明白道,“振缨,先带小七出去。”。

振缨将有个动作,小七就迅地钻到床底下去了,再怎么哄劝都不肯出来了,诸人也只能是束手无策地无奈观望着——

说来好笑,不止徐蘅害怕小七,小七也甚是害怕徐蘅。

若是论及原有,一词概括,便是‘讳疾忌医’。

小七小时没少生病,也就没少‘扎针’。

而每次‘扎针’,都能搅得谢府上下乱作一团。

这为‘扎’得多了,只要看见徐蘅一来,就‘嗖’地跑了,完全捉不住。

而徐蘅害怕小七,纯是为咬怕的。

现在的小七,着实无人是他的对手,好在也不用给它‘扎针’了。

哪想到了州桥沈宅,却还能遇上这个冤家——

见那‘冤家’卧在床下,想来一时半会不会出来了,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神色异常警惕地与沈淙切脉看视过后,方松了口气道,“并无大碍了,只须静养就是。”说着就即收好医具急步离开了,说什么也不肯再多留一时半刻。

沈淙也甚是无奈,只得将人送到门外,却见人往出走了几步,又再折回,眼望着手上药箱,声色犹豫地开口道,“沈贤弟的伤也无大碍了,我之后可能少来几趟——”。

沈淙自知是因那小猞猁,却未多言,只是笑应道,“余下之事振缨就可做了,少辛兄不用再来回劳碌了。”。

又再与人道谢,将人送远,转身回屋时,就见小七不知何时,竖着两只耳朵蹲立在院中,滴溜溜的眸子朝门的方向看着,随即几步走过去道,“已走了,回去吧。”。

小七已抢在前面开路,直到了重熙斋外,望见廊下的谢妩,方才停下来,似是不敢向前,直到沈淙走到跟前,才悄悄跟在身后,无声走到廊下时,身后忽听一声,“小郎君”。

原是先前在汴河邸店房廊区遇见那等待招用的洗濯妇人,也是那小贼之母,老妪刘氏,那日就为曲遂先行扶送回了州桥沈宅,在这沈宅将养了几日,能起身后就一直忙里忙外地,也未曾歇过。

这时已将晚饭预备好了,正在这时端了过来,见到沈淙进来,忙得侧身告礼。

沈淙即时侧身避礼道,“阿婆,不必多礼。”。

正要出手帮忙,一边的秦检已顺手接了过去,“家主,进去坐吧。”。

身后的曲遂接言道,“帮长说的是,好不容易才好起来,可别再劳动了——”。

此话惹得一直沉默寡言,只是默声帮忙的申戌也是不由一笑,也跟着道,“小沈师兄不要劳动,我们来就好。”。

白微哧得一笑道,“看我弟弟多会说话!”。

这几日闲待在这里,实在无事可做的白微,突发奇想地就认了申戌作弟弟。

申戌倒也是乐意应承。

沈淙悻悻站了片时,方才抬步走进去。

其时菜肴都已摆好,见他们都已坐下来,那刘妪正要出去,就为沈淙拦下道,“阿婆,一起吃吧。”。

刘妪忙地连连摇手拒绝道,“这万万不可——”。

沈淙将又再叫了声,“阿婆——”,白微已插言道,“阿婆若是不吃,你家小郎君便也不让我们吃了——”。

“小娘子实在太折杀老妪了——”

谢妩也笑道,“阿婆就一起坐罢,不若九郎也难以安心——”。

刘妪推辞不过,却也不敢真就坐下去,就借故道,“给小七煮的肉汤,还在灶上呢,老妪去拿——”。

曲遂噌地起身道,“我去拿”。

刘妪的腿脚显然是比不过曲遂这一青年人的,这将迈了两步,曲遂都已没了影子,一时尴尬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难为情地那张岁月侵蚀过的苍老容颜都见了红。

白微因离得远,就对附近的申戌使了使眼色。

申戌会意起身,去拉刘妪的手,却为刘妪近乎惊恐地躲开,仓惶道,“小小郎君,老妪的手脏——”。

申戌略怔了一怔,仍是伸出手去,紧紧拉住老妪的手,半时温和地笑道,“阿婆的手真是温暖,就与我阿娘的一样——”。

那刘妪愣得忘了拒绝,就为申戌拉着在一边坐了下来。

沈淙也是因此才想到,“阿戌莫不如趁着这一时空暇,将申伯母接来这里好了,在身边也方便顾应——”。

申戌本是想着告身下来,等他到官地安顿好时,再将母亲接到身边。而他又在去天清寺路上已应了小沈师兄,将来与他去祥符,多半是要在祥符待上几年了,将母亲接去祥符也是必然之事。

只他如今只是借居在此,若在这时就将母亲接来,免不得给小沈师兄添惹麻烦,便只道,“不瞒小沈师兄,我曾也与阿娘说了很多次,将来接她到官地的事。阿娘却只说是,她在安平待得久了,并不愿离开家乡。此时想必也还是不愿意的,等过一时安定了,我再去信劝说好了。”。

这却也是实话,只他固然不会听母亲的,私心只想着,就算是硬拉也得拉来。家里就只有母亲一人,腿脚又且不怎么便利,他实在是无法放心让母亲自己待着。

这一层沈淙自也是想到了,而他那也只是提议罢了,并没有强行替申戌作决定的意思。此时听他早有计算,便也就不再强加干涉,沉吟了一时,只道,“此事总归是宜早不宜晚。”。

“说的是啊。”白微看他那神色,就知他心中顾忌,笑道,“正可将阿娘接来,与刘妪阿婆作伴。”

这一时曲遂也已回来了,谢妩向他要了肉汤,招手让小七过来。小七眨了眨眸子,犹豫了一阵,就即小心蹭了上去,见到主人冲她微笑,方才安心蹲踞在一边,安静舔食那肉汤。

白微眼望着舔食肉汤的小七感叹道,“不若,刘阿婆一人,多么孤单啊!在这里,都没个能说话的人,你们说是吧——”。

刘妪听到此处,不免想起她那这几日就要为刺配本州牢城的儿子刘脉,一张脸色就立即青黑了下去,心上憋闷难受至极,却也不敢出得一点声,只怕再扫了桌上人的兴,就只将头埋到最低,泪珠子却是滚了满碗,一碗稻饭尽是咸涩味道,可她却是浑然未觉,一个劲儿往口里扒,心里只是记挂着她家脉儿,也不知此时有没有得吃——

白微向来快人快语,当时也未作他想,就这样直直说出来了,直到诸人朝她暗使眼色,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还有这么回事。一时也是愕然失语,怔了一刻,想着说都已说了,也找补不回来,索性也不找补了,仍是催询申戌道,“怎样?”。心里想着,再不济总算促成一件事也好。

申戌也是见那老妪只是吃着稻饭,才就近拣了两箸莼菜到老妪碗里,听他这‘阿姊’这样催问,心下也是游移不定,不知如何答复,低头扒了口饭,含糊其辞道,“不急——”。

白微却急声道,“怎么不急?”略一思量又道,“我看你明日就出发吧——”。

申戌不免呛了一下,正要开口,振缨也出声附和了一声,又道,“要是告身下来了,只怕想去也没空暇了。”。

“检儿这两日回趟荥阳。”却是沈淙,“将这里形势情状与父亲姨娘说明,再请傅师叔父子二人来京里帮我。”。

秦检也猜出大约也是让他护送申戌回去的意思,当即应声,“是,家主。”转而又听得一句,“等他们来了,你就可去皇城司找宋世兄了。”。

秦检神思滞了滞,虽知去皇城司已是定局,却还是问了一句,“家主,愿意让我去么?”。

“若是不愿,我就不去了。”

“我这归依也已留不住你了,去找宋世兄没什么不好。”

他那时的思想决定,家主还是看出来了。

秦检怔怔回了声“是”,又请示一句,“家主,那我明日就出发?”。

沈淙稍一点头,又轻瞥一眼申戌,见其仍是无言,又道,“你再顺路去趟安平,替我与五师兄带封书信。”。

荥阳成皋,博陵安平,实在,不怎么顺路。

方至此时,申戌才下了决断,问道,“秦检兄,我能跟你一起去么?”。

秦检点头应声。

白微满意笑道,“这才对嘛!”。

而后才想起补救她那句直快话语带来的不良后果,却是更加直快的言语道,“阿婆那儿子现今如何样了?”。

实则,这已是很委婉了。若在平常,她都会直接问,那小贼怎样了?

毕竟,那小贼可是差点盗去了小娘子的钱银荷囊。

令她家小娘子伤心难过之人,她一概都无好脸色好声气。就连沈家公子都免不得看她脸色,又何论其他人?

那刘妪也并不见怪,只是哀声道,“这几日就要刺配牢城了——”。

这都在他们预料之中,依她报盗时所说的银两,依贼盗律,‘当决脊杖二十,配役三年,隶本城。’却又想起那严授糊涂之状,不免多问了一句,“是在本城吧?”。

“是在本城”

“可是三年么?”

“是,小娘子。”

沈淙见其吞吐似是有话要说,“阿婆有话但讲无妨。”。

那刘妪迟疑了好一阵,才极是难为情地道,“老妪可能去送送我那儿子?”又急急解释道,“老妪会将这里的活计做完了去,也一定快去快回,绝不耽误这里的事——”。

沈淙笑道,“母亲看视儿子,自是天经地义,却有何不可的?”。

又让振缨拿出二两银钱递与刘妪,“阿婆拿与他带着,到了牢城用得着。”。

“小郎君待我们已是恩重如山,老妪几生几世都报还不完。”刘妪急急推辞道,“这银钱,老妪万万不能收——”。

“这是阿婆的工钱”

“阿婆若是不收这银钱,我也无法雇请阿婆了。”

“可我这才没做几日——”

“也是先预支给阿婆,就算是先绑定了。不若怕阿婆再走了,我一时再找不到人助我料理家事,那可是有得头痛了——”

刘妪破涕为笑道,“遇上这样好的小郎君小娘子,老妪怎还舍得走?”。

沈淙笑道,“那便就好”。

想了一想,又道,“这是一月的工钱,我却也不知京中雇值,若是少了,阿婆说与我,我再补给阿婆。”。

刘妪收下道,“这都够半年的了。”。

沈淙见阿婆又要再说那感激话语,便有意将话题转到刘妪家中,当谈及如何沦落至这般境况时,那刘妪先是长长叹了一声,更加悲苦了脸色道,“实在是不胜诛求,不胜诛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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