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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舟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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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沽倒也不以为意,只缓缓收了笑意,偏成亲王听得解颐一笑,神色不无扬扬道,“你可听到他们议论了?”。

葛沽只温声道,“殿下知是不是就是了。”。

成亲王便再不言语,只在心里道,若真如此,却好了呢。

葛沽正想着此时概能体会景明之心绪,即听又有人道,“你们可听说了,那冷面阎王不日也要进京了,日后两大阎王聚会在此。”又再抬头看看天色,意味深长道,“这汴京城,今后只怕都是这般天色了。”。

言中‘冷面阎王’,又名‘活阎王’者,却是谢循的二弟子,沈淙的二师兄,枢曹郎中,戴炳戴景明。是个人人谈及色变的人物,皇帝让其补了京兆府尹的窠阙。

因是行刑时刻迫近,围观者只再议论了二三句,就都急急跑去观刑了。

他们也趋步过去时,葛沽因望着刑台以下,跪了一地为廉白喊冤之人时,因才与成亲王说了他应那廉白之事,成亲王忽而低低喝出一声道,“不成!本王决然不许!”。

以致在场诸人都向他觑望过来。

葛沽只道,“沽并非以此请求成亲王,此事沽自己就即可做。”许也是因乎将才路途中听见那议论,又在其后轻轻言得一句,“沽也从未请求过成亲王——”。

这却也是事实,是他堂堂一介亲王,上赶着要帮人家,人家倒是一概不予答理应承。

若说夤缘趋附之论语,倒于他更切合相称一些。

而他经年‘夤缘趋附’之成效,就只是不为他赶出门去而已,想来实在不能不为之汗颜,“说的是呢,叔契依替谢公在牛溪熟执教十数年,这朝野上下,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都曾受过你葛叔契经纶教诲,不论在朝在野,直可谓食方于前,吃著不尽。不似我这素无职业的闲散亲王,惟得靠着这无上尊贵之名头,请人卖我几分薄面罢了——”。

本朝宗室子弟概不得同举人同试科举,更不会授予实际官职,至于其中意味,自也不言而明。

自幼博观群学,心怀桑弧的赵钤,并非未曾去试过以真实才学本领成就一番事业,既若宗子不得科考,那他就冒了身份去应辛酉春闱。却未预料在贡院场屋之时,见一举子因在开考以前,也不知是看见了什么,不意失手打翻墨砚,污了案上卷纸,却未再找寻考官更换,只是默然转身离开了。

那张面容不止惊为天人,那双眼目还且似曾相识,他因之冥思苦索了许久许久,终是想起是在何处见得,那是去岁的上元灯会,圣上因于高阁之上张设了彩头,他一时兴起也去凑趣,天缘凑巧得了那彩头,却在架阁上时,见得其下一双温郁如春的眼目,藏着一点艳羡,看着他手中彩头。他望之,心下微微一动,正想下去将手中彩头予他,却不想抢夺彩头时差他一着那人,已抢在他前面,摘下面具予了他,还道,“我也算是摸到过彩头的人了,这面具便给你留个纪念。”。

那人他在后来也得以识得,便就是这年的辛酉殿魁蔡谟。

既是如此,他也就不便再上前去,只默声看着他们言谈对话,最后各自离去,才莫名怅然地回了王府,将那彩头面具随手掷在一边,心中全无任何得彩的欣然情绪。

直到今日,他又再见得了那双温郁眼目。

可却还是错过了。

等他从场屋之中回过神来时,春闱已然结束了,他将案上空白答卷缴纳上去,又再经过那举子书案时,见那书案边靠立着柄油伞。

“殿下又何必如此妄自菲薄?”

成亲王赵钤不觉握了握手中油伞,即听见葛沽如是说,因抬目望向他时,又见他不带任何情绪地一笑道,“再说,我如今这样身份处境,惟只断绝六亲离群索居一途,以免遗祸牵累他人罢了。殿下清白无辜之身,又何故一意孤行地养疥成疮,惹招祸愆?既若殿下已听见这众议民言,今日过后,便就不要再与鄙处往来了——”。

那人在二年后探花及第,而他却再无了科考心思,只惘然地过了半世,可他不想,再惘然地度过再半世,便在此时低低言得一句道,“本王不怕连累。”。

因见葛沽过去与刑部侍郎于钦说话,将待他呼声‘于侍郎’,就即断然截断道,“那个孩子,本王要了。”既若他意志坚决,他便即退让妥协,从他所愿,一如从前很多次。

于钦见成亲王手指着身带镣铐的一少年罪囚,却是那廉白之孙,名唤廉旅的,时年十二,确实来说,十一岁十一月零着二十七日——至行刑这日。

成律,族属连坐之法,其族子孙,年十二以上者,与同处死,十二以下者,没入官府。

而因廉旅年纪之事,诸法司也论讨过好几回,最终也是本着恤刑之心,便就存下他性命,只将其没入宫府。此回也是引其法场观刑,以为示儆,回去后再自没入宫府。这大决之日,若再晚得几日,此子一过十二,只怕即要头颅落地了,一时也说不清,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殿下,这——”

成亲王见其声色为难,因道,“此子横竖都是要没官奴役的,本王这里正好缺个元随傔人,你直接将他与本王就是了。”。

于钦忙地道声不敢,又道,“业待此处行刑事毕,下官与宫府收孥交割以后,就将此子与殿下带来——”成亲王却道,“现就与本王罢。”又道,“若那交割官员有何问题,只让他来找本王就是了。”。

既若成亲王都如此说了,于钦还有何话好说。

因其为宣宗皇帝遗腹子,先帝九王弟,今上九王叔,而身居亲王之首的成亲王,总还不至连一小官奴,都无法临机处决。

于钦因就命令手下狱卒,将那廉旅手足镣铐解开,又再厉色训谕了几语,让其跟着成亲王去。

廉旅虽是年幼,却也知道,这于他而言,已是最好的依归,遂极力表现出伏顺,跪倒连连叩了几个头,以致额头青肿起来,隐然有血色渗出。

葛沽俯下身去,将廉旅拉起来后,将身上一青罗手帕递给他,“捂着吧”又道,“你日后就跟着我。”。

成亲王望了半日,终是难忍心中郁愤,“现下你可满意了?”。

葛沽稍得一笑道,“殿下言语何以泥中隐刺?我不过找了个给我收尸的。”。

成亲王冷笑一声道,“只怕是让你死无全尸的。”。

因是行刑时刻已到,葛沽因与成亲王带廉旅走到刑台一侧时,雪片又再疏疏落落地飘散下来,刑台下百姓望见这雪,哀哭的声音就更大了些,颗颗头颅滚瓜般滚落在地,鲜血飞溅铺洒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与这漫天洁白雪片相映起来,共同轧染出了这至为鲜艳夺目的罗锦世界。

一在廉白身后的刽子手将大刀抬起时,葛沽倏而将那聚骨扇展开,挡在身前的廉旅眼前,因是离得近,一注鲜血直向他飞溅来,身侧的成亲王适时将手中油伞展开,将那注鲜血挡在了油伞以外——

他对这样一注鲜血并不陌生,甚至极为熟悉。

熟悉至,知那温度气味触觉,滚热着时,是什么样的,凉透了时,又是如何样的。

熟悉至,如今终于可以做到,全然无动于衷。

他对廉旅说,“不要怕,终有一日,你也会熟悉的,就像我一样。”。

廉氏诸人头颅也随之滚落在地。

那聚骨扇挡得住眼前落刀景象,挡不住地下乱滚头颅。

廉旅看见父亲的头颅,就在足边不远的地方,将才只是看见,就即惊恐惶遽地,转身扑在葛沽怀里,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直到所有人都自离开,只剩下他们三人,仍还抽泣不已。

他就这样,说不清是恐惧更多,还是悲恸更多地,号啕痛哭。

此人就任他号啕,任他痛哭,不加阻止,也不加劝慰,只是静声等待着。

他终是慢慢停下了哭泣,脸却还是埋在他怀里,他不是不知道,正是此人害得他这般境地,可他身上苏合清香与融融温暖,却让他不舍,甚至贪恋——

好像只要待在这一方天地,就还是温煦融和的春日,非是这雪虐冰饕的寒冬。

那春日里,有他的家人;这冬日里,就只有他的仇雠。

他近乎固执地停留在此处,他在这风雪中寻得的春日里。

不若,此人再不耐烦,将他推掀开罢了。

可却没有,此人只是将他蓬乱发上干草一一细细摘取下来,半时含笑问他道,“你叫廉旅?”他闷闷地应了一声,又听他笑道,“这名字却不好。”。

廉旅因抬起头,嘶哑着喉咙问,“怎么不好?”。

葛沽因道,“易经之中旅卦,即乃宿鸟焚巢之卦,是乐极哀生之象。”。

又再作释道“上卦离,离为日;下卦艮,艮为山;太阳下山,至黄昏。上卦离,离为鸟;下卦艮,艮为止,艮为屋,为巢;鸟停止飞行,故曰‘宿鸟’,也可释为:离在先天乾位,乾为日,日伏,故曰:‘宿’;艮在后天震,震为大林。下卦艮,艮为小人;上卦离,离为火;上互兑,兑为言为计;下互巽,巽为用,故曰‘用计’。下卦艮,艮为高,举之象。故曰‘小人用计举火烧’。宿鸟焚巢也。”。

因见其目色茫然懵懂,因又简单言道,“旅者,客也,羁旅也,身被羁绊,不得舒展,故有宿鸟焚巢之象也。”

“所谓宿鸟焚巢者,如同一宿鸟在树上垒窝安身,不料被小人举火焚巢——”。

“旅而为客,长途落落,羁旅凄凄。火行山上,逐草高低。如鸟焚巢,无枝可栖。虽然先笑,后有悲啼。因为乐极哀生之象也。从来占得此卦者,灭门绝户,家破人离——”

成亲王也知其,在牛溪熟中主讲者,即是《周易》一书,只此刻听他这般附会成词地胡言解构,暗里将自身唾骂贬损成小人,一时直是气愤无奈至冷笑不已。

廉旅懵懂地问道,“那当如何?”。

“将其改作巽。”

廉旅喃喃道,“巽?”。

“巽者,顺也。乃顺成天,动用相尚。消息交通,无诸蔽障。恶事不同,风飘其响。所作随顺,进达之象。”

葛沽稍作停顿,又再言道,“象曰:一只孤舟落沙滩,有行无水时运难。时逢大雨江河满,不用费力任往还。从来占得此卦者,一如孤舟得水,困极乃生福也。”。

廉旅也读看过几句易经,于此却还是一知半解,但总还懂得他是叫他改名,“你是要我改作,廉巽?”。

葛沽轻轻颔首道,“廉巽,小字作随风。”。

“《巽》之体,上下皆巽,如风之入物,无所不至,无所不顺,故曰‘随风’。”

他的家人,鲜血未凉,尸骨未寒,他的仇雠,就让他更改名字。而他,几乎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好”又拱手深深施礼道,“随风多谢公子赐名。”。

可坦然接受这种改变的廉巽,不明白他这样得驯服伏顺,为何换来的却是,成亲王暗地里的一句恫吓威慑言语,“本王能救下你,就能毁去你。”。

“你若守分安命,本王保你一世富贵安稳,你若图作不轨,本王定叫你不得其死。”

廉巽也并无任何的抵触排斥情绪,只是恭敬地顺应下来。

待得三人上车坐定,象辂便从刑场,直望天清寺而去。

这却是从来向例,葛沽每每在诛除一人以后,都会来这天清寺敬香礼佛。成亲王虽知他自当年探花及第,却自挂官归野以后,就一直长斋绣佛,参禅修行。

那时的他,方将十七。

濯濯少年郎,转身遁空门。

时人议论纷扰,却总不得因由。

可在此时,却还是觉得有趣好笑,因曾在他那极致虔诚的拜祷祝告后,起身之时问他,“叔契如此,真能求得神佛么?”。

他不知他这等行举,是要向神佛求得他心中愿遂,还是要神佛涤去他身上恶孽。

抑或者,二者皆有之。

却未想其只是目色虔诚地合十瞻仰着那旃檀佛像,“从前心无纤尘诚时,业都求不得神佛,如今杀孽满身,又如何求得?”。

“不过因请诸天神佛,能够看清身下罪徒面貌,莫将果报应错了人。”。

而后的言语轻渺得如同落叶烟波,可他还是一字不落地听清了,“过往神明请听,罪徒诸般行为,诸般罪业,只是罪徒一己之恚愤,一己之憎怨,与同他人,全不相干。神明若怪,怪我即是,神明若罪,罪我便是,斧钺汤镬,刀山剑树,罪徒无不甘心领受,万请不要损他微毫——”。

他失口问道,“他是谁?”。

声音从极为遥远之地传来,“一个故人”。

“什么样的故人?”

“倾盖定交,情逾弟昆。”

他也就不再去问。

他其实知道当年他在贡院场屋因何打翻墨砚,也知道他当时看见了什么人。

此时正温声教着廉巽拈香拜佛之人,从无与他瞒过什么,只他一味只作不知就是了。

又见其指着那旃檀佛像与廉巽温声言说,此处所供奉着的,乃是“具足大力,雄伏四魔”的大雄世尊释迦牟尼,那造像左手作下垂之势,曰‘与愿印’,能以满足众生愿望;而呈曲折上伸的右手,则曰‘无畏印’,能以拔除众生苦难。又让其将那口上不敢许出的愿望,与那不敢说出的苦难,不必在心中闷着,都可说与释迦世尊。

释迦世尊,尽管一时,不能拔除你的苦难,亦不能满足你那愿望,却可静静听你诉说,从不会责备于你,更不会泄露与人,是你在这世间,至为慈爱之师,至为信实之友——

因在廉巽与释迦世尊默声对话之时,葛沽便去与其师友——寺中老僧医行济大师谈经叙话了,而成亲王却因无事可做,只在寺中信步漫然闲逛。

不多时,廉巽就即来寻他了,他因即问道,“那苦难都诉说完了?”廉巽摇头,他又问,“那愿望都许说完了?”廉巽还是摇头,沉默了半时,又道,“心中有苦难,有愿望的是廉旅,他已在秋决时死了。廉巽将才,只是祭拜他的父母,祭拜他的魂灵,也是与他告别。”。

“至若廉巽,他有公子,有殿下,全无苦难,亦无愿望,一切,所有,皆都随风逝去了。”

风雪眯住了廉巽的眼睛,让他全然无法睁开不说,还又引带出无谓的凉水来,“殿下若是不能相信,就将那廉旅再杀死一遍——”。

成亲王见其蓬头褴褛,面目悲戚,眼儿更肿得胡桃般,到底是生出一点怜意,因即长身挡住他身前的风雪,又抬手在他瘦弱肩上拍了拍,叹息一声道,“如此正是,廉旅今日之身死,既是他廉旅的福分,亦是你廉巽的福分。”。

廉巽垂头应道,“随风省得”。

适时,行济大师正与同葛沽从斋房中出来,举手辞别以后,便即乘那象辂回去。

一直到了内城,车驾便就缓慢下来,因至州桥之时,成亲王便见葛沽撩起帘幕一角,朝外望看着,成亲王因使御夫停驾,去买了几多吃食过来与那廉巽。车驾又再辚辚起行,未几到了一处宅邸门前,葛沽忽而笑着开口问,“随风,可看见那宅邸了?”。

廉巽口中正咬着一块蒸饼,闻言就即时朝外看去,而后咽下口中蒸饼回答道,“看那匾上写着‘沈宅’二字,却不知是何处?”。

葛沽一笑道,“此处即是那新任祥符知县沈淙之宅邸。”。

廉巽怔忡了一阵,“随风不识——”。

葛沽又道,“不识才是最好,日后也不要识。我今日指与你看,便是叫你千万不可来至此处,亦千万不可与其相与交结。”因见廉巽满面都是疑惑之色,遂放低了声色道,“此人却是个至公无私,六亲不认的,你家公子我做那许多事情,若使一朝落他手中,惟得一死而已。”似是仍不放心地又再叮咛一句,“万不可与他有来往。”。

廉巽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而后看了眼成亲王道,“此人不过一小小知县,却能将公子如何?”。

“知县只在暂时,无得二三年,便就径入宫府,乃至直达天听了——”

廉巽暗自思忖了下,而后语声坚定道,“随风不与他来往。”。

葛沽因即笑道,“这就是了”。

葛沽再向外看时,沈宅门口那通身清白,长身玉立之人,也即向他这边看来。

他不可避免地与其对视了一眼,而后缓缓地回过首来,神色漠然地放下帘幕,任随车驾辚辚驶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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