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叁.失控
谢无期闷哼一声,忍住了想要抬手一掌拍死她的冲动,他的事情还没办完,不能在外暴露身份,更不能当众杀害良家子。
他强撑着笑,咬着牙道:“夫人,好牙口。”
在场诸位,谁也想不到事情会朝这个方向发展,纷纷别开了眼,唯有符卿饶有趣味的探头观看,然后被黑着脸的解西捂住眼睛拉走。
良久,程非晚松了口,一把将人推开,毫不留恋,活像用完就扔掉的脏东西。
“这才叫清算!”
谢无期恶狠狠的瞪了她一样,抬手摸了摸被她咬过的地方,抹下来一手的血,愣是给气笑了,混账话都没再说出来一句。
好半天,他才看向月无痕,收敛下所有泄露的情绪,装模作样的道:“月兄,非我不肯帮忙,实在是……内子彪悍,有心而无力。”
月无痕抽了抽嘴角,无言以对。
月无瑕轻咳一声,不自然的替弟弟接话:“理解,理解。”
谢无期颔了颔首,弯腰拾起地上的佩剑,施施然走向一旁,他的跟班们紧随其后。
程非晚听见他那装腔作势的调调,特别想“呸”一声,心里暗暗叫骂:【我可去你妹的,得了便宜还卖乖,惺惺作态!】
折腾了这么久,她也算看出来了,反派这个黑心尖的,压根没打算帮月家,他就是想表个态,随便把水搅和混,看个乐子。
所以在他确定自己打不过温然的时候,便拿她去当人肉盾牌,让温然不敢反击,而他一旦打到了就跑,十足的混账玩意儿。
好在她经过这一闹,打破了二三十号人围攻两人的局面,剩下一个高手月无瑕和那些月家侍卫们,温然应付起来就轻松多了。
解西他们跟着谢无期去了边上,符卿担忧程非晚一直站着没动,见她原地发起了呆,便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腕,示意她离开。
程非晚忍不住看了眼温然,她正趁着这会儿功夫架着受伤的詹晖,往他嘴里喂了几颗丹药,应该是止血止痛之类的疗伤药,他方才挨那一剑命中心口,伤的可不轻。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注视,温然抬起头来,冲她柔柔一笑,道:“小丫头,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快走吧,这不是你能掺和的。”
是啊,她不通武艺,这的确不是她能掺和的事情。
程非晚垂了眼,心里暗恨自己没用,竟还敢说大话要保护温然,真是不知死活。她自嘲一笑,失落的迈步跟着符卿离开。
可往往,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
在她们踏出包围圈那一刻,远方突然传来一阵极速奔腾的马蹄声,所有人都下意识的看了过去,远远能望见伴着漫天黄沙驾马而来的一群人,瞧那阵仗绝非牧民。
可这个节骨眼上,还能再来什么人?
没等程非晚想明白,在场这些人里有一大半都变了脸色,温然也将仇视的目光落在了月无瑕身上,眼神似乎有些不可置信,而詹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一脸嘲弄的笑。
就好像……他早已料到,或者对此毫不意外。
月无瑕前看后看,那群不速之客正在极快的逼近,他罕见的慌乱了,有心想要解释:“不是我……”
可吐出这三个字后,却没了下言,他无措的站在原地,神情难堪,活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怎么张嘴都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十年前你也说不是你,可结果呢?”詹晖嗤笑一声,扬声质问,笑容又苦又涩,“月无瑕,月家主!你还是……失控了。”
他眸中带泪,又哭又笑,荒诞至极。
回答他的,只有无休止的沉默,月无瑕紧紧攥着拳,细看身体有微微的颤抖,就连一旁的月无痕也没有再替哥哥辩驳什么。
观他们的神情和詹晖的那句话,程非晚隐约猜测到了几分。
她记得之前从月拂依嘴里套话时,听她谈起过月无瑕。
那时狼牙剑魔外出打猎寻找吃食,温然夜里觉浅在补觉,她的胆子便大了许多,撺掇程非晚解开她身上的绳子和她一起逃跑。
结果自然是没有撺掇成功,且不说能不能逃掉,就算“绑匪”不追,荒郊野外的,凭月拂依那三脚猫的功夫,她们靠什么安全走出去?
程非晚被追问烦了把人臭骂一顿,而被她瞧不起的月三小姐气急败坏,本来就因为年纪轻、性子急藏不住事。这下可好了,再被程非晚那么三逗两不逗,没几个回合就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抖搂了个精光,其中就有她这位皎月无暇的大哥的过往。
这位月家主,原是月家的大公子。虽为长子,却并非继承人,也没有什么经商头脑,是个武痴。自幼醉心于武艺,行事张扬。
相反,他的同胞弟弟,为人温和有礼,虽不通武艺,但处理起来家族事务天赋异禀。理所当然的,二公子成为了月家的少主。
直到十年前发生了两场变故,这兄弟两人,竟都成了与少时截然相反的另一种人。
变故一,乃是这一年正值十五岁的月无瑕初入江湖,斩杀狼牙双魔之一的狼牙刀魔为江湖除害,继而一举成名,晓誉天下。
变故二,月拂依只说她那时年纪小,受了惊吓,记得不清。印象里有好多凶神面煞的人冲进了他们家,混乱中她被奶娘迷晕藏了起来。
那之后不久,一向身体硬朗的父亲突然病逝,说话轻声慢语、笑容不断的二哥哥也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里,每逢路过他的院子都能听到屋里传来摔东西,或者叫嚣不息的怒火声,然后一群人从屋里被赶出来。
她那时虽不懂,但还是想进去看看二哥哥怎么了,可她只是月家的庶女,护卫们不会允许她踏入少主的院子,且一旦发现她,就会立即通知姨娘,然后派人把她带走。
再后来,出门游历大哥哥回来了,他一改昔日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样子,风尘仆仆,满嘴胡茬,隔日就成为了月家新的家主,成天忙得不见踪影。偶尔闲暇看见她时,不会再为她舞剑,也不会再从背后掏出各种各样的草编小动物哄她开心,而是像二哥哥一样温柔的拍掉玩耍时挂在她衣裙上的野草,唤来夫子询问她的课业完成没有。
大哥哥依旧疼爱她,却严厉了许多,考学若是差了便罚她抄书跪祠堂,不准她吃晚饭。明明以前,他会拿来她的考卷,腾出时间耐心的教她,也会在父亲责罚时为她求情。
有一次,她终于找到机会溜入二哥哥的房间,却看见了毕生也无法忘记的一幕。
她清风般温柔的二哥哥正拿着一把尺寸长的小刀,一刀一刀的在自己的大腿上划,留下数不清的深长血痕。月白色的衣摆上鲜血淋漓,他却仿若无觉,脸色阴沉,动作粗暴恼怒,不停的伤害自己的身体。
她吓得惊叫一声,被二哥哥察觉,他立马拉过旁边的毯子,盖住了自己的坐在轮椅上的下半身,转头咆哮的朝她低吼一声:“滚!”
自此以后,她怕极了二哥哥,也鲜少再见到他。
程非晚听到这里的时候,叹了口气,耳边是月拂依疑惑不解的抱怨声,以为不过是家大业大被仇人找上门祸害了一场,心下对这两位“陨落”的天才少年颇为可惜。
转念一想,也颇为佩服,发生了那么多事,家族乱成一锅粥,他们竟还能将妹妹保护的天真烂漫,简直是满眼都散发着愚蠢的光芒。
可直到今日,她才被系统告知月家之所以被围剿是因为身怀外人无法超越的锻造技艺,而月拂依身为月家女,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到现在还以为自家就是像表面伪装的那样,只是普通的商贾大家,就连哥哥除魔之事,也是偷听爱慕大哥的丫鬟讲话说的。
正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在詹晖对她冷嘈热讽时,她无法替哥哥辩驳。更因为,她的大哥与幼年记忆里完全不一样。
故而她也不确定,他是否真的错杀了一位好人。那时的程非晚也不知道,自然给不了她答案,但现在的她却清楚月无瑕除魔并非错举动,只是……他也没有做对罢了。
狼牙双魔劫富济贫,劫的是商贾世家,而月无瑕是世家子弟,身入江湖之际,便也自然而然的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
那时的富豪,虽然绝大多数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卖弄钱权压榨百姓。可也有少部分在坚持做义举,施粥布恩收留难民,又哪能一棒子打死所有人?
是以,斩杀狼牙刀魔,非错行。
可当年全盛时期的狼牙双魔合体,又岂是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可以打过的,甚至他不仅杀了狼牙刀魔,还重伤了狼牙剑魔。
能让他们如此狼狈的便只有……围剿了。
程非晚偏头,看向那群策马奔腾的人,他们已经靠近此地了,近到她足以看清楚他们身上携带着的武器,大多还是用剑,男女老少皆有,江湖上新老一辈怕是全来了。
月无瑕来时便说,他一开始没有想过杀狼牙刀魔,刚才也着急解释,这些人不是他喊来的。
而詹晖的回答是:他还是失控了。
程非晚不知道十年前是谁喊来了这些自诩正义之辈,但今日会做这件事的只有一人——谢无期。
她没敢再回头看那对苦命的夫妻、新结识的朋友,目光一寸不落的放在了反派身上。
男人背靠巨石,站没站样,手上拿着不知从哪弄来一根野草,正拧麻花似的把玩。
大抵是察觉到她的注视,他抬起头来,唇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然后用那根被他折腾的不像样的野草,轻轻横着划过自己的脖子,位置赫然是被她咬出来的牙印处。
而这个动作寓意着: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