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
3.
程意抬眸，目光交接间直直撞进了明淮序漆黑深邃的眼睛里。
报告厅明晰白净的灯色从玻璃门里倾斜而下。她看见明淮序眼里不带任何揶揄意味的温和笑意，一时有些怔愣，抱着凤梨酥的指尖微微往里缩了缩。
也许……程意安慰自己，他根本就没有点展开邮件。
“你们早就有联系了？”付辰惊讶挑眉，“小意，还傻愣愣地站在做什么？这就是裕城研究院派来的研究员，明淮序。淮序也算是你师兄，前几届从副院手下出去的。”
程意有所预料，只得上前两步，微弯着眼睛看向明淮序：“师兄好。”
“不算提前联系。”明淮序笑着说，“我也是才知道，这位是您说的程意师妹。说来也是凑巧，师妹查阅文献时正好翻到了我半年前的论文，今早才给我发了邮件。”
“这么有缘？”付辰看到大徒弟往凤梨酥盒子后面藏的脑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两人，
“讲座刚刚出来，淮序也还没吃饭吧？我订了餐厅，不如一起去吃顿便饭？顺便你们两个也可以聊聊项目的事情。”
“我都可以的。”明淮序看着站在付辰身后、缩得跟鹌鹑似的程意，笑意更盛，“谢谢付老师款待。”
“没事没事。淮序过来，才算是帮了实验组大忙。”付辰往报告厅里看了两眼，问程意，“小雪出来了吗？”
“她说晚上有约了。”程意低头看了看手机，摇了摇头说，“让我向您问好。”
“行吧。”付辰说，“那我们先去。”
付辰虽是出差回来，可一礼拜没动过的车还停在学校里。他带着两人往停车场的方向走，程意跟在后面，被刺骨的风吹得面颊生疼。
她有些不适地把下巴往围巾里缩，刚走两步路，却感觉手上重量一轻。
“我帮师妹拿吧。”明淮序走近了，修长白皙的指节拎起礼盒的一端，“我在这里，怎么能让女孩子拿东西。”
程意侧身，指尖与他相触而过，热意一时覆满手背。明淮序站得太近了，她头脑有些发懵，几乎能闻到这人身上浅淡又好闻的墨水味。
可抬头看过去，师兄的眼睛真诚而温柔，几乎没有任何逾越的意思。
“好。”程意指尖发热。她微微靠后一步，松开手心笑着道，“那就麻烦师兄啦。”
上了车，程意和明淮序坐在后排，周围的车窗都被霜雪覆盖，模模糊糊的一层。付辰开了暖气，不紧不慢地等着霜花从玻璃上散去。
程意靠着窗户，跟明淮序隔着半个人的距离。她莫名有些聚集，靠在枕垫上僵着身体，深棕的袖口露出一截白皙指节，规规矩矩搭在腿上。
“小意今天这么乖呢？”付辰看了眼后视镜，笑着道，“淮序之前是不是跟小意见过呀？总感觉你们像认识的样子。”
“之前实习带过程意师妹的实验室。”明淮序笑了笑，说，“但师妹应该已经不记得了。”
“我记得的。”
程意侧头，窗外五光十色的夜景灯火落进来，在明淮序眼眸间映成了迷蒙的色块。她看着那双温柔深黑的眼睛，手心一时被暖气蒸得湿润，只说：“我们当时刚进实验室，师兄帮我们解决了很多麻烦。”
明淮序眸中闪过一点讶然，随后认真地看向程意：“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师妹能有印象，我很高兴。”
“那你们还挺有缘分。”付辰发动了车子，有意给两个人找话聊，“小意，现在正好有空，跟你师兄说说，最近实验哪里出现问题啦？”
“问题挺多的。”程意说到专业问题，一下脱离了拘谨的状态，从包里把pad拿出来，“我先把群里的文件发给师兄看。”
“师妹好像还没有加我微信。”明淮序看她手忙脚乱扒拉微信列表半天，笑着提醒说，“我给你电话吧，你有事可以打给我。微信号也是一样。”
程意翻着手机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时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十分从容地说：“好，那我先加上师兄。”
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还没等程意分享实验文件，明淮序就先给她发了两个文档：“师妹，之前付老师跟我交流这个项目时，我就看到了你的实验设计。有些地方的逻辑我不是很明白，已经做过备注了。你可以挑有空的时候回复我。”
“没问题。”程意存了文件，有些担心地问，“师兄，现在cod的数据一直达不到理论值。如果工艺真的要改，会采用微生物的降解手段吗？”
“也许会的。”明淮序笑了笑，“明天我会和你一起去实验室，看看具体情况。师妹不喜欢微生物方向吗？”
“我不想养微生物，也不想洗培养皿。”程意坦白道，“太难刷了……虽然灭过菌，但是真的很痛苦。”
“没关系。”明淮序想了想，认真建议道，“师妹可以招一批本科的学弟学妹，他们一般都想来实验室积攒经验，很乐意做刷培养皿和配溶液的工作。”
程意闻言，有些震惊地看着他。她不太相信压榨本科学弟学妹这种话，竟然是从自己看上去光风霁月的师兄嘴里说出来的。
于是程意拍手道：“好主意。”
车拐过转角，视野变得热闹而开阔起来。付辰将车开到一家火锅店的位置，轮胎刚巧挤在白线以内。
他招呼两人：“下车吃饭啦！天都黑了，下飞机我就没吃过一口饭，小意，去点菜！”
“吃火锅呀？”程意从暖气里出来，从雾蒙蒙的一片里，看清了火锅店五颜六色的彩灯招牌。她转头问身旁的明淮序，“师兄有什么忌口吗，我们点个鸳鸯锅？”
“我不吃南瓜，其他没有了。”明淮序说，“辛苦师妹点餐。”
冬夜六七点，正是吃火锅的时候。店里已经坐满了人，付辰提前订了位置，几人在喧闹的店面一隅坐下来。程意最喜欢冬日火锅，眼睛都笑弯了，高高兴兴拿着菜单勾选。
热气腾腾的鸳鸯锅底端上桌，暖意一下就覆满了全身。
程意把白色围巾接下来，乌发中露出一截白皙透亮的脖颈。她坐在明淮序对面，转头夹菜时，却发现对方好像在看着自己。
水汽氤氲，浓重白色里程意看不分明明淮序的脸，但只觉得他目光温柔炽热，却又很小心翼翼。
就好像……看到了经年不见的遗失珠宝，因为想了许多年，看一下都忍不住柔和下眉眼，珍重非常。
程意一愣。
再一眨眼，对面的师兄已经底下头去，咬了一口碟子里的土豆。
程意匆匆撇开视线，紧握的手心微微出了些汗。
三个人吃饭都不紧不慢，中途还聊了几句实验室的事情。原本是好好聊着项目，从付辰开始吐槽主任之后，程意也加入了不吐不快的队列。
“我上次碰见的学弟，”程意难过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离谱，他本科是化学专业要求高精细度，全在用移液管吗？我100微升到500微升的移液枪量程，他硬生生给我拽到800微升，完了跟我说姐姐溶液配好了。我真是担不起这声姐姐。”
付辰要给她整乐了：“丫头，你这算什么。我读书的时候搭档调酸碱度，直接往酶液里倒氢氧化钠，全班实验报废，实验员老师给他配了一中午。”
明淮序默不作声地给程意烫了块点名要吃的虾滑，带着笑意听两人说话。
一顿火锅吃了许久，再出店门时，黑沉沉的冬夜已经看不出边了，但灯火依旧落得斑斓灿烂。
付辰送两人回了学校。程意走时还点了一杯甜品，在学校门口时就说要下车，走到寝室楼正好消食。
付辰看着黑漆漆的天，又沉又冷的，刚要骂两句这逆徒，明淮序就说：“我送师妹回去吧，正好宿舍楼都挨着不远。您放心好了。”
付辰只道：“行吧，那我先回去了。你们慢一些，下了雪路滑。”
明淮序颔首应下。
程意于是重新裹上了她的小围巾，跟明淮序并肩走在一起。
这场景似曾相识。好像本科期间，程意也在一个夜色浓稠的黑夜，被明淮序送回过宿舍。
那时候风还不冷，湿热的夏夜里混着泥土和树叶味道。蝉鸣的声线被拉得很长、很噪。程意轮班实验做完了，出门时正好撞上了来还试剂的明淮序。
凌晨十二点的鸣钟敲响，明淮序把实验室的门锁上，主动提出要送程意回去。
程意知道师兄好心，一个人确实也怕黑漆漆的小道。只是和师兄实在不熟，一路吹着潮润的晚风，只敢磕磕绊绊地问些保研和竞赛的事情，来缓解尴尬。
她那时却不知道，换班的时间表就是明淮序调的。而静谧而温和的黑夜里，师兄垂眸间的目光藏在黑意里，温柔而绵长，和午夜一样浓稠。
“师妹。”明淮序走在她身侧，状似不经意地问，“你这么晚回去，和男朋友说过了吗？”
程意一愣：“什么？我没有男朋友。”
“抱歉。”明淮序似是也愣了一下。他黑漆眼睫下垂，掩住眸中更盛笑意，“以前实习的时候，无意看见师妹和隔壁专业一个男孩子走得很近，以为是爱人。抱歉，是我妄自揣度了。”
“啊。”程意想起本科时缠着自己的那个人，心中不由升起一阵厌恶。她微微蹙起眉，摆了摆手说：“师兄可能误会了，当时……”
凛凛夜风吹过两人的发梢，程意看见明淮序那双深邃柔和的眼睛，一时止住了话头。
她忽然不愿再多说一句。
“师妹先回去吧。”明淮序也不多问，将程意一路送到了宿舍楼下。
他侧身看着自己师妹：“另外，如果你学术上遇到困难，觉得我能提供帮助，可以随时联系我，我很乐意与你探讨问题。”
她看着明淮序认真的脸，眼眸也再次弯成了月牙：“我知道了，谢谢师兄。”
明淮序点了点头，说：“早些休息，师妹。”
程意刷脸解开门禁，刚上了楼，就看见微信亮了一下。
是明淮序发的。
程意点开，原本轻快的心情立马沉了下去。
淮：师妹，学术有困难是人之常情。我搜索“夜爬”一词，不明所以，但还是认为，晚上进行这样的集体活动存在风险。
晚安，祝你明日实验顺利。
程意“啪”一下关了手机，只觉得晚上的相安无事都是假象！
玩梗！到底天天是谁在玩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