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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入膏肓·花吐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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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我的生辰。

外面的雪下了一夜,今早才堪堪停下,一缕暖阳穿透云层,落到院子的梅花树枝头上,那朵鲜艳的红梅被白雪压得可怜,弯了枝头。

我忽然想起我十五岁那年的生辰。

那会,父亲和哥哥还在,特意请旨从边疆赶回来,就为了亲自把生辰礼送到我的手里。

“淮月,三月入宫后,你便不只是江家的女儿,后宫前路未卜,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含着泪光,令我也不自觉红了眼睛。

许因是我在江家过的最后一次生辰,那一天的宴席办得格外盛大,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外头在下雪,里头四月春,当真是极乐。

十五年后的今天,是我三十岁的生辰。

十五年,已经是很长,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了。

没有父亲和哥哥,没有闺中密友,没有知己亲朋,没有八珍玉食,没有觥筹交错,在我的面前只有一杯酒。

我看着它。

琼浆玉液,酒香浓郁。

我喜欢酒,更喜欢美酒,越浓郁的越好,年少时还曾求过父亲和哥哥为我带回边疆的烈酒,结果当然是少不得父亲的一顿教训,最后还是心软的哥哥瞒着父亲偷偷给我带回一小壶。

他说这叫疯马酒,是边疆最烈的酒,哪怕酒量再好的人,喝了疯马酒,也是一杯倒。

那时候我不信,倒头就是一口闷,结果直接醉了三天三夜,连宫里的太医都被父亲拽来看我,哥哥也因此被父亲在练兵场上逮住操练了整整三个月,脱了人形。

现在回想起来,不免有些好笑。

但现在在我面前的显然不是那样的烈酒,这是天底下最好的酿酒师用最好的材料做出来的最好的酒,光是闻着酒香,就让人觉得此酒只应天上有。

这酒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升仙酒。

不过我想取这名是尝过的人都升了天的缘故。

“娘娘,时候不早了,还是早些上路吧。”

宦官在一旁催促,我望向他,放轻声音:“他……没有来吗?”

宦官笑眯眯道:“和宜园霜寒,陛下身子不适,不便来此。”

我愣了愣,转而笑了起来。

“原来年前一别,已是最后一面。”一滴泪从我脸上滑落,滴在我的衣服上,深了颜色。

我伸向那杯酒,仰头饮尽。

哐当一声,白玉做的酒杯从我手里滑落,我捂着喉咙,只觉得烈火焚烧,被人生生撕裂。修剪得当的指甲现在深深陷进我的手心,我绷紧身体忍住咳嗽,可咽部的痛楚却翻倍袭来,似有尖刀从喉咙的内壁滑出,我闻到一股花香,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紧接着,我开始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

“娘娘?”宦官似乎没有预料到这个场面,他声音里的惊恐在看到从我嘴里吐出花卉之后到达顶峰。

然而我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我只管咳嗽,仿佛要把身体里的空气榨干,用我余下的生命力去灌溉最美的花卉。

随着最后一朵蓝色花卉吐出,我倒在地上。

真美。

我看着手心里沾血的花。

耗尽我所有生命的花,代表着我所有的爱恋和无望,如何能不美?如何能不摄人魂魄?

周围的声音逐渐远离,身体的感知也在逐渐流逝,我仿佛回到儿时母亲的怀抱,如此温暖,令人泪目,我似乎还看到父亲和哥哥站在门口朝我招手,他们身披铠甲,和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们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恍惚中,我又看到一双墨色的鞋停在我跟前。

那人蹲了下来,朝我伸出手。

我看不清他的脸,光是一个轮廓就足以让我泪目。

“裴正。”

——裴正,你终于来了。

大齐高高在上的帝王,是我的海底月,我的镜中花,是我遥不可及的心上人。

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

在宫中孤枕难眠的日子里我时常会想起我和裴正的第一次见面。

五岁那年母亲带我入宫见皇后,皇后见我坐不住,便让宫女带我去院子里玩。那时候我还小,喜欢跑来跑去摔来摔去,只那么一小会,出门前母亲为我精心梳起的辫子就散了。

宫女想要替我重新束上,但我眼尖,看到迎面走来一个好看的哥哥,就把他也当成哥哥,拿着丝带哒哒哒跑过去,奶声奶气地说:“哥哥,扎辫辫。”

那人就是裴正,那时候他来请安,显然没有预料到半路上会冒出一个胖乎乎软糯糯的女娃娃让他扎辫子。

他接过丝带后有些不知所措。

那时候我还小,不知道他在局促什么,只觉得这个哥哥可真好看啊。

最后裴正拧着眉,像是对待什么旷世难题一样,笨拙地替我扎上辫子,但他显然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扎出来的辫子松松散散,但我还是善解人意地谢谢他:“谢谢哥哥。”

年少时的裴正不像后来的寡言冷漠,听到我的道谢后,不自然地低咳一声,然后严肃地跟我说不客气。

但是啊,其实我早就看到他发红的耳尖,还有他那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当今的太子裴正,皇后对他的期望颇高,从小让他熟读四书五经人理伦常,他被培养得成圣人在世,所以知道他为我扎辫子之后,连我父亲都感到惊讶。

那会皇上器重江家,所以我时常得以入宫,我进宫最大的乐趣就是去找裴正,一有机会就跟在他身后甜甜地叫一声哥哥。一开始裴正还颇为不好意思地红了耳尖,到了后面已经能十分自然熟练地给我扎辫子。

“太子哥哥你真好看,你能做我的哥哥吗?”

裴正从来不搭理我换哥哥的企图,却会在我说出这句话之后轻轻摸我的头,然后趁我不注意偷偷掐我的小啾啾。

母亲也说我不知为何就是喜欢粘着他,无奈之下对我千叮万嘱,让我别打扰裴正学习,于是我每次碰上他在学习的时候,就跑到窗户下躲着,偷偷冒头去看他。

裴正学习的时候十分专注,他看书我就偷看他,他背书我就学着学府里夫子背书那样转着头,把自己晃得晕乎乎。裴正发现我的藏身地点之后,每回学习前就会习惯地先探去窗户那里,皇后不喜欢他学习时分心,所以他发现我后从未将我带进去,只是看到我在就状似无意地随手在窗沿放一蝶点心,如果我不在,他也会放一碟点心。

我们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度过了几年,直到我再长大些不再时常入宫,我他的关系这才慢慢淡了下去,但那个沉默却温柔的少年裴正却深深刻在我的心里。

再次见面是十四岁那年的花仙节。

大齐有个习俗,姑娘若是有心仪的男子,花仙节当天可将自己缝制一个花囊掷到男子身上,若男子接了,就是两情相悦的美事。

哥哥二十有余却依旧没有成婚,我觉得他有些可怜,于是特意绣了一个花囊打算砸在他身上安慰安慰他,但那天我贪睡,醒来时哥哥已经骑马回到街口,来不及拿上花囊,我就在院子里随便折了一朵花,爬上哥哥回来必经的拐角路上墙头。

“哥哥!”

我丢出花卉,却不料路上并不只有哥哥一人,而我抛出的花卉也完美地错过哥哥落到另一个人的发上。

那人微怔,转眸瞧见是我,似有错愕,可那番错愕之后却是流光飞跃,他眉眼弯弯,似笑非笑,顶着朵鲜艳的花卉望我。

看上去有些滑稽,但那一双墨眸的目光像是朝我心头射了一箭。

是裴正。

“淮月!你这是在做什么,还不快给太子殿下赔罪?!”

哥哥佯怒,大声训斥我,我有些害怕,泪水一直在眼里打转。

“无妨。”裴正的声音清清淡淡,温润儒雅却又带着皇家的威严。

“殿下,舍妹顽劣,还是让臣将花取下罢。”

裴正却偏头躲过了他的手:“无妨。”

这是裴正第二次说无妨,两次都是看着我说的,我有些局促,却听他说:“江三小姐投花赠君,我怎能辜负了小姐的一番心意?而且今年旱月,宫里花开不艳,江三小姐这花选得却是不错,正好让我带回去给母后瞧瞧。”

后来裴正真的就带着这花从军侯府一路回了宫。

一个月后,我收到裴正送来的礼盒。

被封存在琼蜡里的花,正是我随手摘去的那一朵。

我忽觉手心里的琥珀在发烫,慌忙将它塞回盒子里,却发现发烫的是我自己。

夜晚,我偷偷跑去找哥哥,同他说了这事。哥哥在看兵书,听完我的话侧头看我,眼神带着玩味,把我看得浑身不自在。

“淮月可是喜欢上殿下了?”

我几乎是立刻否认。

哥哥歪着头,笑道:“那你想嫁给殿下吗?”

我红着脸打他,哥哥被我揍得哈哈大笑。

我被哥哥的逗弄气红了眼,想要把琥珀收起来放到角落里落灰,可却又有些不舍得,最后还是找了侍女清言要根绳子将琥珀挂起,贴着心口带上,隔着衣服,我能感觉到那块琥珀石在发烫。

我忍不住笑了。

后来父亲知道此事,他问我:“殿下将来可是要即位成帝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

“我们江家军权势大,皇后不会让江氏女子为后,你知道吗?”

“……我知道。”

“殿下即位后,就会不断有新人入宫,你知道吗?”

“我知道。”

父亲语重心长:“既然如此,你还是想嫁给殿下吗?”

我有些不知所措,扯住父亲的手,说:“可女儿喜欢殿下,父亲。”

烛光微闪,父亲沉默良久,最后在一片暖光下郑重地点头:“好,淮月,父亲和你兄长一定会让你如愿以偿,我们江家,就是你往后最大的后盾。”

父亲说得郑重,果然两年之后,我被已经成为皇帝的裴正迎进了宫里。

我是裴正登基后的第一个妃子,入宫即为四妃之一,封妃大典穿的是比皇后的正红色浅淡不了多少的大红色,钟鼓礼乐,连一直珍藏在宫中的编钟都搬了出来。可以说,我的封妃大典比皇后的封后大典还要隆重,抬眼看去,全都是跪拜的人,从皇后手里接过册宝之后,裴正将我扶起来,他看着我,柔柔唤我:“月娘。”

像极了对心爱之人无尽的关怀。

那一刻,当真是我一生中最美满的时候。

然而年少的我从未察觉,这将是我一生孤枕难眠的开端。

仅仅只是因为那次投花,那块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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