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
下雨了。
陆漫抬头,天灰蒙蒙一片,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空气中充斥着泥土的味道,其中还混杂着腐烂在泥里的花的味道,说不清是好闻还是不好闻。
摸向书包侧边的口袋,什么都没有。
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忘记带伞了。
湿漉漉的水汽蔓延到小腿,陆漫打了个秀气的喷嚏。
经过的学生扫了她一眼,并未停留,三两成群地打伞离开。
说起来,陆漫长得漂亮,成绩又好,但在学校里的人缘却异常的差,没有什么朋友,也几乎没人跟她说话,否则也不至于她放学留下来处理一些班务,也没有人陪她,更别提和她一起回家了。
学校里的人越来越少,陆漫在门口站了一会,慢吞吞地回到教室,她打开柜子,整齐摆放的书本上,静静躺着一把藏蓝色的折叠伞,拿到手上,沉甸甸的。
这是徐思哲的伞。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砸在地上的雨水溅到了陆漫棕色的小皮鞋上,湿了一片。从树下经过,一阵风吹来,雨水砸在藏蓝色的伞面,发出沉闷的声音,陆漫看着自己湿了一片的裙摆,暗暗想明天一定要记得带伞。
回到家,刚好赶上吃晚饭的时间,陆漫刚放下手里滴水的伞,就听到楼上传出一声巨响,伴随着瓷器破碎的声音,随即徐永山就气冲冲地从二楼下来,西装恰到好处地裹在他庞大的身躯,远远走来,像是巡视领地的雄狮。
“叔叔。”
徐永山的怒气熄了一瞬,他看向站在玄关乖巧垂头的陆漫,心里舒畅了些,他顺了顺气,和气地问:“回来了?期中的成绩出来了没?”
陆漫的成绩一向优异,其实在陆漫回来前徐永山就已经收到了成绩单,只不过他和陆漫之间似乎只有这个话题可以聊。
听了陆漫的回答后徐永山满意地点点头,“好。我现在要去公司处理一些事,今晚就不回来了。”
“好的,叔叔你要多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了。”陆漫乖巧地点头。
徐永山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后,身后传来一声笑声,陆漫看过去,徐思哲正倚在楼梯看她。
陆漫的目光落在他淤青的脸颊,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家里的阿姨就催着他们吃饭,她一直垂头端菜,然后拿扫帚去处理楼上的残局,脸上是习以为常的麻木。
饭厅里只剩下陆漫和徐思哲。
徐思哲端起饭碗就开始吃饭,丝毫不在意自己脸上的伤,偶尔不小心碰到了伤口,眉头不自觉皱起来,等陆漫看过去,又开始大口扒饭,像是个没事人一样。
徐永山很少回来,每次回来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请揍徐思哲,陆漫很好奇,为什么面前这人被自己的亲生父亲这样对待还能表现得这么无所谓。
窗外的雨势渐大,水汽穿过门窗的间隙偷偷跑了进来,饭桌上只有徐思哲吃饭的声音,他刚扒完饭,抬头看她:“你不吃?”
阿姨正好打扫完下来,垃圾袋里是沉沉的碎瓷片。
徐思哲站起来,随手掀翻排骨,褐色的酱汁溅到陆漫白色的衬衫,湿了一片,徐思哲却笑了起来,“爱吃不吃。”
“少爷!”阿姨叫着跑过来,桌上的饭菜已经被徐思哲翻倒得差不多,完全不能再吃了,她心疼地看了看陆漫,几番挣扎之下还是闭上了嘴。
徐思哲欺负陆漫不是秘密,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徐思哲总会莫名其妙地对陆漫发难,陆漫很少反抗也反抗不了。她看了眼徐思哲离开的背影,安慰阿姨随便煮碗面给她就行。
窗外的雨还在下,陆漫走上二楼,她的房间在徐思哲的斜对门,她看了一眼徐思哲房间紧闭的门,门缝下散着房间里的柔光,陆漫一顿,只是稍微愣神的功夫,手下的门把手就自己转动起来,一只手从漆黑的房间伸出,狠狠拽住了她的胳膊。
只是一瞬间,陆漫甚至都没来得及呼叫,就被抓进了黑暗中。
背后紧紧贴着冰凉的门,身前是高大的身躯,越过这人的肩膀,陆漫隐约看到雨砸在窗户留下的水痕。
“疼吗?”陆漫终于有机会问出来。
而回答她的,是低低的笑声。
徐思哲似乎是故意靠得很近,陆漫能感受到他发出笑声时呼在脸上的气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热量隔着空气精准无误地传递给她。
陆漫的身体不自觉起了鸡皮疙瘩,她有些害怕,想往后缩,却被徐思哲发现,他抓着她胳膊的手紧了紧,“你怕什么?又不会吃了你。”
徐思哲说这句话的时候,窗外响了一道雷,闪电的光亮了一瞬,让陆漫得以看到徐思哲的脸。
他还是那副无所谓的表情,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发亮,像是在夜晚捕食的猛兽。
或许徐思哲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很像徐永山。
“这次考得不错,想要什么奖励?”
陆漫感觉到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手心微烫,指甲碰到她唇角的伤口,陆漫闷哼了一声。
徐思哲又笑了起来,手指从她的脸颊落到她的肩膀,湿腻腻的,是刚才溅上的酱汁。
“还是换一个意思。”徐思哲的额头落在陆漫的肩膀,“这次,打算给我什么奖励?”
徐思哲呼出的气息过于灼热,陆漫的身体发抖,她鼓起勇气推开,徐思哲软绵绵地顺着力道坐到了地上。
陆漫有些慌乱地去摸开关。
啪一声,房间的灯瞬间亮了。
陆漫自上往下地看向徐思哲,他还穿着校服,衬衫解开了几个纽扣,露出里面不大不小的淤青。他软绵绵地靠在墙边,斜着眼看她。
“出去。”
陆漫开门,抖着手指指着门口。
“离开我的房间!”
徐思哲懒洋洋地看她。
好一会,他才慢悠悠地站起身,从陆漫身边经过,他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吓得陆漫连忙关上门。
徐思哲看了眼陆漫紧闭的房门,后槽牙咬紧,眼神像是在夜晚捕猎时盯着猎物的猛兽。
浴室里烟雾缭绕,陆漫碰了碰唇里的伤,皱眉闭上眼睛,徐思哲的话不断在脑海里回荡。
徐思哲。
他们本来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陆漫的妈妈很喜欢浪漫,所以她叫陆漫,在七岁那年,她生了一场病,这个病似乎很严重,妈妈带她走了好多家医院,最后将高烧的她丢到了徐家的门口。徐家很快就发现了陆漫,后来陆漫才慢慢知道,她是徐永山的私生女。
徐永山是个成功的商人,原配妻子温柔贤淑,儿子阳光开朗,在外人眼里是个社会精英、成功人士,如果要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污点,那就是在妻子怀孕时出轨妻子的闺蜜。
或许是因为被算计,或许是因为只是被蛊惑的一夜情,徐永山给了那个女人一笔钱,让她永远消失在他们面前,可是却不知道那个女人后来也怀孕了。
陆漫就是这样来到世界上,然后七岁的她就这样被丢回了徐家。
亲子鉴定过后,徐永山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陆漫送到医院治病,治好了就接到家里,他也不让陆漫叫他爸爸,所以十年来陆漫都叫他叔叔,在外人眼里,陆漫是徐永山领回来的小女孩,什么关系也不说,就当是好心接到家里的资助的学生。
回到徐家之后,陆漫再也没见过她妈妈,听说徐永山给她打了笔钱让她出国,自此,陆漫才回过神,她被抛弃了。
被抛弃过的人总是敏感又自卑,徐永山又不喜欢她,陆漫小的时候很少说话,大多时候都是徐思哲跑来找她聊天。陆漫还记得徐思哲总是带她一起弹钢琴,他弹得很好,十指修长分明,跟她因为从小干家务而两手薄茧的手完全不同。
弹琴时的徐思哲很好看,阳光落在他身上,像是为他特意织了一件温暖的外套。
徐永山对陆漫是放养式教育,除了满足吃喝其他一概不管,什么兴趣培养辅导班更是没有,所以有时候徐思哲会教她弹琴,用他灵活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教她用笨拙的手弹奏出一段粗糙暗哑的音乐。
后来,她的手也变得修长灵活,弹出来的曲子也变得美妙动人,可是徐思哲却不再弹琴。
十五岁那年,他在徐永山的宴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钢琴给砸了。
那是极为混乱的场面,木制的椅子被高高举起,重重落下,椅角狠狠砸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发出混乱不成曲调的声音。
或许是太过于震惊,没有人上前阻止,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徐思哲砸他最喜欢的钢琴。
椅子也被砸烂,徐思哲喘着气,沉沉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到陆漫身上。
陆漫看到他嘴角扬起的笑意,带着绝望的疯狂。
自那之后,徐思哲开始抽烟,纹身,逃学,飙车,打架,斗殴,从原本的冬日暖阳变成了灼热的烈日。
圈子里都在说徐思哲堕落了,就连原本要和他进行商业联姻的世家也放弃了念头,于是徐思哲和徐永山的矛盾越发激烈,逐渐到了动手的地步。
陆漫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关掉水,来到镜子前。
镜子映出模糊不清的身影。
抬手擦去水雾,镜子里,少女的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徐思哲,她可怜的哥哥。
其实她并不是他的妹妹。
从一开始,陆漫就不是徐永山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