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第二日,夏王羸披挂出征。王后蔓随文武百官一直送出三里外。
送至劳劳长亭,蔓儿亲手倒了一杯酒,双手递给羸。
羸以手覆盖她的手,四目对望,羸终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轻轻地笑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直到又行出数里,羸在马上回首仍能看见那个身着素白凤凰袍头戴王冠的少女身影。——他年幼的王后。
南夏王朝从偏安一隅的蛮夷之邦,日渐壮大。先前叛出宫的大将炎,投奔了南夏的死敌——北夏,为北夏的第一将军,如今率部来犯。炎异常骁勇,长驱直入如入无人境地。南夏边疆在这一个月内竟失去了三座城池!夏王羸不得不亲自带兵出征,去征讨北夏,以完成收复失地的古训。南北分裂逾百年,连年征战,有时南夏获胜,便去将北夏的百姓钱粮俘虏过来。有时北夏胜了,又同样将南夏的人与钱粮充纳军营。
夏王出征时,国事便由王后代理。
王后蔓性贤淑,接受众人礼拜。对朝中事亦发表言论,所言寥寥,颇有理。
他不在的日子,朝中一切井井有条。
国内竟然恢复了百年征战前的安宁繁华,市井间又开始有商贩走动,货卖八方钱财。
这一战,便是八年之久。
蔓儿日夜在等待他的消息。
先是有飞马来报,说夏王出师不利,被困于苍野,兵马粮草告急。王后蔓连夜拨派军粮,派人加急救援。
从第四年开始,陆续有捷报传来,说夏王胜利地将南夏失地收复。
第六年,夏王羸与叛将炎在阵前相遇。
第七年冬至,大雪纷飞,王亲自斩杀炎于阵前。
消息传来的时候,正是王后蔓与百官清晨议事之际。举国沸腾!百官皆跪倒称颂,称夏王的英武,颂王后的贤德。
王后蔓坐在宝座上,目光泪花泛动,双手紧紧捏住椅子扶手。——他胜了。他亲手杀了炎。
王后蔓开口,“自今日起,京城家家户户悬挂锦旗,迎接夏王御驾亲征后凯旋归来!”
第八年春。
夏王羸班师回朝的那日,王后蔓亲自出城门迎接。如当初送他出征一般,一直坐辇车到城外三里的长亭。她从子时便着盛装,月兔未沉便率领朝臣出去迎接夏王的归来。
从清晨,一直等到晌午,终于远远地看见一阵翻滚的烟尘,混杂马蹄声滚滚如奔雷,是第一队前来报喜的先锋军。
她大喜若狂,双手扶住车辇的栏杆,高高地站在车前。——她要让他回朝时,看见的第一个人便是她。
……
羸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果真是她。隔着滚滚的黄尘,在这个繁华喧嚣的下午,他在万千人中只见到了那个头戴王冠一袭火红狐皮大氅的身影。他的王后高高地立在车辕前,振臂朝他挥手。
两人隔了千万里,越过千万人,如穿过万古洪荒再次相逢。
羸自飞马上一跃尔下,竟然手执扯断的缰绳一路狂奔到她面前。
蔓儿狂喜,亦跳下车辇,不顾文武百官诧异的眼神,提起裙角一路飞奔向他。
两人甫相见,便在众人前紧紧拥抱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羸才抬头,放开怀中的人。羸牵起她的手,在文武百官前,庄重地说道:“孤不在的这八年,朝中事,王后辛劳!”
王后蔓面上微微笑着,一双眼睛因为欣喜而变得雪亮,亮的如同漫天银河的水都倾倒在她的眸子里。她含笑地盈盈跪拜。“恭迎夏王凯旋归来!”
羸并没有让她跪下去,双手扶起,然后两人并肩接受百官的朝贺。
夏羸重新骑上马,后乘坐车辇紧随其后,率领得胜的三军浩浩荡荡回到城内。
沿途锣鼓声喧天。
这是南北夏百年征战以后,南夏赢得最欢畅的一场战役!斩杀北夏的将领于阵前,俘获军士过万,还带回了无数的钱帛粮草。
在这场胜仗归来后,夏王羸做了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是驱散了后宫众多美人嫔妃,令其各自归家,从此男婚女嫁各安天命。第二件事,他亲自召见了王后蔓的养父,也就是称病多年不上朝的吴大人。
吴大人原本是个大夫,官职不大,却也不小。前段时间因为双目被豢养的青雀啄瞎,不得不称得了眼疾,在家养病。
这一养,便是九年。
连夏王大婚都未到场。
夏王羸将吴大人召进宫这件事,却没跟王后蔓商量过。他原是想给她一个惊喜。他道蔓儿六岁被吴大人收养,住了足七年,吴大人延师教她习字练琴,情同亲生父女。只可惜帝后大婚时吴大人病重未到场,婚后匆匆月余自己就出征,也就没机会与蔓儿谈及家事。
所以夏王羸这次召吴大人来,本来是想举办一个小小的家宴,席间只有吴大人、夏王和后三个人。
蔓儿不知道这夜的酒席有何异常,几个贴身宫人神神秘秘地,告知夏王今夜特意约她去花园内小酌。
蔓儿便高高兴兴地去了,头上插戴了一支他最喜欢的白色芍药花儿,沾了露,娇艳欲滴。
沿途几乎是飞一样要扑向羸。
待她见到亭子里那个苍老的背影,心下一惊,眼睁睁望见那个苍老背影转头,佝偻着被人搀扶着站起来,摸索着给她下跪。“臣,见过王后!”
是吴大人!
蔓儿脸色惨白,后退了几步,回身就要跑。
迎面撞见夏王羸正高高兴兴地带着几个宫人从前面走过来。
看见她,羸愉快地说道:“这段时间一直冷落了你,孤今夜特地宴请你的义父,和你好好叙叙旧。”
这句话听在蔓儿耳中,莫不是天大的嘲讽!
她面色惨白地以手指着吴大人,嗓音发颤,问羸:“你请他来做什么?!”
羸发现她面前有异,不解地说道:“吴大人是你的义父,你在他府中长大,照理说进宫后应该颇为想念才对,怎么却像见到了鬼似的!”
自从两人在夏王羸出征前夜和解之后,羸的话语也多了一些,口气也很轻松。
他是刻意讨好于她,不知道为何她倒像很生气的样子。
蔓儿的脚都有些软。她不敢忘记那个灯烛通明的夜,那片裂帛破空的撕裂声。
她脸色愈发难看了,简直是白的发青。
蔓儿完全不顾王后的身份,跺脚道,“你,你让他走!立刻就走!”
吴大人匍匐在地,哀哀地摸索着蔓儿发出声音的地方,磕头如捣蒜。“王后您如今已贵为天凤,看老奴就和看一条狗差不多。您这么高贵的身份,何必和一条狗生气?求求您,看在老奴现在双目已瞎一身伤痛的份上,放老奴一条全尸!”
吴大人哭的哀戚,身形苍老如一只脚踏入黄土的老人。
但是蔓儿不敢忘记那个恐怖的夜晚。她咬唇,许久才冷笑道:“放过你?若不是青儿,那夜……那夜……”
她陡然收住了口,眼角余光瞥见羸的脸色已经变了。
花园内众宫人尽皆匍匐跪地,身颤如落叶。
天子一怒,伏尸千里。
蔓儿终于还是顾及羸的君主身份,闭口不言,抖着泪,转身提起裙角飞奔而逃。
一场家宴,就此不欢而散。
夏王羸脸色冰冷,目视王后蔓失态飞奔的背影。片刻后,冷冷地逼问地上那个依然磕头如捣蒜的苍老身影:“说!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吴大人已经自知绝无活路。自从那夜蔓儿从吴府逃走之后,他双目被青雀啄瞎,四处延请医师。虽然保住了性命,却再也看不见东西了。等伤势稍好后,他也派人打探过逃走的蔓儿下落,但都说不知道,街上从没见有失散的年轻少女。他便将这件事搁置下,请了病假,安心在家养伤。不料一个月后传来夏王大婚的消息,王后正是蔓儿。
吴大人心惊肉跳,生怕蔓儿追究旧事,不知如何发落自己。
他也想过连夜逃亡,但可惜彼时他身份已贵为皇亲国戚,虽然大婚他人没到场,夏王羸却自大婚前一个月便循例派军队驻守,赫然将他的府邸视为王后娘家。他逃不掉,又不敢上朝,只好又继续“病”了八年多。
如今,该来的总还是来了。
自从蔓儿自他府中逃走已近九年时光。
夏王日理万机,居然还想起他,还特意传旨叫他进宫来喝酒。
他来的时候便知道这一次进宫,便是自己的死期。但他总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蔓儿还是当初那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儿,或许能念旧情,饶他一命。
幻想既然破灭,吴大人立刻便如一摊死肉,匍匐在地上,哀戚地哭道:“臣……臣该死!求夏王放过臣的一家老小,臣以死谢罪!”
说时迟,那时快,贪生怕死的吴大人居然一头撞死在这亭子石柱上。血溅当场,脑袋破了一个大洞。已是救不活了!也不知道他一个双目已盲的人,求死的时候怎会如此精准。或许他在来到这个亭子后,就没打算活着出去。
夏王侯将相梦一场。
他亲手栽培了这个少女,一心想把她送入宫中。没料到,她进宫之日,便是他死期之时。
只是缓了九年。
夏王羸避开飞溅一地的鲜血,面色阴沉的可怕。他沉默地站在亭子里,桌上酒席佳肴丰盛,却没人动过一口。
冷风四面八方来袭,吹动夏王羸玄黑色金边的龙袍。
呛啷一声!王剑出鞘,将亭子一角斩成两半。
凉亭失去一角,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