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暖世情薄
正值草木蔓发,二月春风的光景,上京天气逐渐回暖。
昌平伯府西北角的后院里,一名着绿衣白裙的少女端坐房中,偶尔抬头望望窗外杏花,起风时,花瓣扑簌簌的飘,送来一阵阵香软之气。
顾蘅抬手捋了散落在脸颊边的发丝,复又臻首微垂,继续穿针引线,执针线于绣绷,细看来却不是闺阁女儿们常绣的花啊朵啊,而是一幅山川地势图。
上京城中歌舞繁华,绣坊胭脂铺子生意热络,再加上时人好风雅,仿魏晋名士之风,士人贵女们都热衷这些物件,制成一扇桌屏,摆在书房里既别致又有品味,到时送到春在堂去大约能卖个好价钱。
小丫头环儿疾步从垂花门穿过来,面色匆匆至顾蘅跟前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片刻后才提起茶壶添了茶水,“五娘子润润喉吧,也稍稍歇会儿,仔细坏了眼睛”。
素白纤细的手接过杯子一气灌下,手一摊开口道:“家计艰难,也只能多做点针线活贴补家用了。你跑什么,可是爹爹从大伯那儿回来了,又被几句话打发了?”
“可不是吗,我看二老爷两手空空呢,咱们二房怎么着也是大老爷的同胞兄弟,况老太爷老太太也在,年前咱们二老爷被免职,求了他们多少次。不帮忙也就罢了,现如今连咱们二老爷二太太的月例都不发了,东院那边是一点情面都不顾了。”
环儿忍不住抱怨,一脸苦闷。他们二房如今在这昌平伯府是越发艰难了。
环儿口中的东院是老太爷顾舱老太太阮氏的住所,从祖上昌平伯府传下来的宅子,老太爷老太太膝下育有四儿一女。另外还有两个庶子,与二房一并住在西院。
长子顾长松因荫恩封正六品散职,高不成低不就的,这么多年费心钻营,只还没找到门道。三子顾长青无官无职,整日间逗鸟逛窑子,和妻子陈氏闹得鸡飞狗跳。
幺儿顾文成生来就被老两口寄予厚望,重金请名师教导,后来果真金榜题名,中得进士,现如今外放荆州,任从四品知府,将来或成一方大员也未可知。
只十来年不曾回上京了,老太太成日间将小儿子挂在嘴上,可见爱之深切了。
唯一的爱女顾玉宁嫁给南宁侯府的小儿子,虽是侯爵之家,只家中光景到与昌平伯府差不离了,不过是外头光鲜里子都快败完了,如今也是勉力支撑着昔日荣耀,只上京城中明眼人哪个看不出来呢。
至于二子顾长柏夹在这几个子女中间,爹不疼娘不爱,一向是没有存在感的,虽然早年间也寒窗苦读,奈何资质有限,只进了二甲尾名。
先帝在时任职正七品知事,十几年来不曾挪过位置,年前因朝廷裁撤冗员被罢免官职,好在人无碍,便是侥天之幸了。
还有两个庶子四老爷五老爷一家子也住在西北角,因老太太不耐烦看见他们,便打发到西边来,老太太自来便偏疼三老爷,留了三老爷随老太爷老太太住在东边,便分出了东院西院。
顾蘅安慰环儿,“爹爹如今没有一官半职,只怕这西院咱们也住不长了,自有人觉得我们碍眼,到时候我们去冀州找三哥哥,一家子团团圆圆的。”
二房有三个孩子,皆是顾长柏与云氏所出,三郎君顾远去西北冀州投军了,家中只顾蘅和七岁的幼弟顾昂。
小丫头一口答应,瞬时笑盈盈的了,“反正我孑然一身,无亲无故,我的命都是五娘子救的,五娘子去哪我就去哪。”
从前顾蘅和母亲去郊外无相寺上香,偶遇七八岁的环儿被卖,小丫头眼巴巴地瞧着她,当时顾蘅不过十来岁,求了母亲将环儿买回来了,自此就放在身边了。
二房从前服侍的丫头便少,年前一些下人更是心思活泛,各自有各自的打算。云氏索性将这些人打发了一批,只留了签死契的几人,倒是清静得很。
待晚间顾蘅去给母亲云氏请安,一家人吃过晚饭,幼弟顾昂是七八岁狗都嫌的年纪,最近几月被爹爹圈在家中读书,只有吃完晚饭可以玩。
顾轩搁下筷子小声道:“我吃好了,爹娘、姐姐慢用,”于是一溜烟的跑了。
顾长柏夫妻和顾蘅就窝在云氏隔壁的耳房里说话,西苑挤了三户人,每家都不宽敞,顾长柏的书房索性就设在这里。
不过堪堪容下顾长柏的两排书架,并一张梨花木长条桌案和一张窄塌,母女俩挨坐在榻上。
因顾长柏被免职的事,二房也四处奔波过,不过近几月遇着的人情更是比从前还冷上几分,一时间亲朋好友的关系竟成了冰碴子,家里气氛也沉闷。
顾蘅替顾长柏沈氏斟了茶,开口劝道:“爹爹何必烦恼,你从前不是教导女儿万事从人,有花有酒应自乐。待咱们启程北上冀州的时候,女儿把去年和娘一起酿的梅子酒起出来,陪爹爹喝一场,余下的带给三哥哥,军营里不得饮酒,他定是馋得不行了。”
提起三年前离家出走去冀州参军的儿子顾远,云氏嘴角也带出笑意,又奇道:“阿蘅怎么知道我们要去冀州?”
“女儿能掐会算啊”,顾蘅得意地笑,玉白的脸颊边缀了一只酒窝,俏丽极了,如同三月的春风佛过云氏的心田。惹得云氏搂了她在怀里揉,直呼我的儿。
顾长柏无奈看着娘俩,“好了,阿衡聪慧,定然猜到了。说来这事竟是老太太提起来的,我今日去向娘请安,正逢着娘进点心。
娘跟我哭哭啼啼,说是昌平伯府没落,如今一代人不如一代人,她每日间的燕窝都是六弟从荆州给她送回来的,让我再去谋个差事,向公中交饷。不然我们二房一家子只开销没有进账,大嫂掌中馈也不好就私下补贴我们。后又说我触怒圣上被免职,如今在京中也影响大哥的前途和家中子女婚嫁,让我不如回豫州老宅也可打理田地谋生,豫地离阿远也近,还可时常见面。”
“老太太竟有此等见识,这话说得至情至理,竟不是他们要赶走我们”,顾蘅抚掌笑道。
“好了,你个促狭鬼,还不是大哥大嫂出的主意,这侯府日后由他们继承,能省则省呗。
原先我们固守上京,日子虽难,却也勉强过了,如今再一思量,你爹爹的俸禄都充公了,咱们一家子过得紧巴巴的,人家几房每日里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如今离了这里说不得日子还好过些。”
这些年来若不是云氏还有些嫁妆撑着这家业,二房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呢。云氏从不曾提过这些辛酸往事,如今看来也是过够了被打压的日子。
“是呀,那咱们就说定了,—--北上。哥哥上次来信说,他得一位将军提拔,在那将军麾下做事,大小也是个官儿呢。
爹爹去冀州,说不定也另有一番机遇,上京这地方等闲出不了头,冀州就不一样了。若实在过活不下去,女儿就去支个小铺子,卖点零碎点心也能养家。”
冀州乃北方边关重地,北有柔然,西临大辽,边地人游牧为生,骁勇善战,时常侵扰边关,烧杀抢虐,欲夺大周国土之心天下皆知。
周朝经兵戈而得天下,帝王尤其忌讳臣子拥兵自重,故兵权分散,几代帝王之后,朝野上下重文轻武,朝中党派以白相为首,天下学子皆以宰相为座师,说是权倾天下也不为过。
而冀州边疆却不得不重兵把守,故兵事一道,圣上则全权交予武安侯,要说武安侯确实是大将之材,今上御极十余年,武安侯便镇守边关十余年,从无一日懈怠。
数年来虽遭抢虐,却无大战,边关鞑虏蛮子摄于武安侯威势,无大把握不敢南下。周朝境内百姓无不称赞这兵马大将军沈贺的。当今朝中官员也只有这位圣上内侄沈贺不惧白侯权势了。
“爹爹知晓了,这次被免职的均是中立一派的人,圣上要裁撤冗员,白相趁机排除异党,若要起复,怕得等到圣上雷霆之怒时。”
顾长柏意有所指,“不破不立,阿衡说的对,此去冀州不失为一个机会,若能在武安侯帐下谋得一官半职,替戍守边疆尽一份绵薄之力,也不枉我寒窗苦读多年了。”
云氏温柔的脸庞泛出笑意,“哪里就需要你个小丫头去支铺子了。爹娘还在你前头挡着风雨呢。”
又侧过脸对顾长柏道,“老爷是干实事的人,我们都相信你,不过一时挫折罢了。这么多年上京也呆腻了,好也罢歹也罢,咱们一家子终于可以团聚,日后都开开心心过日子。”
今上乾元帝登上皇位十五余年,勤政爱民,最痛恨便是仗着祖上恩荫而无实才的官员,称之为“冗员”。
故大老爷还是大老爷,老太爷请封北昌平伯世子的折子一样压再压,谁也不知道圣意如何,也许祖上恩荫就到这辈了。
说来开国初期昌平伯府是也是煊赫一时,当时的老祖宗随大周开国皇帝征战天下,因军功封侯,是位极了不得的人物,到老太爷这辈家业到底开始败落了,实在令人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