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不得最难忘
推杯换盏间,宴会已至半醺,满殿歌舞环绕,宾客尽欢,一派四海升平之景象。
嘉和公主宋清妧不屑地看着那群扎着小辫,衣着奇怪的外使,果真是不开化的蛮荒之人。向端坐在桌案前的永福郡主使了眼色,对方轻轻摇头,示意不可出去。
此刻的柔安大公主亦是垂目安静,端着一副天家帝女的姿态,宋清妧撇了撇嘴,觉得无趣,搭着侍女的手,沿着角落溜了出去,她是大周最尊贵的公主,可不是来供辽使随意挑选的萝卜白菜,若要选公主和亲,那便选那个斯文有礼的大姐姐吧。
宫女在侧手执一盏重瓣莲花形状的宫灯,她欢快地穿过游廊,盛夏的御花园湖里满池菡萏开得正盛,晚风拂过入鼻尽是清透的气息。
湖边那块巨大的太湖石上果然横叉八仰地躺着一道青色身影,举着酒壶正往喉里灌,嘉和公主轻轻踱着小步到他跟前,突然拔高声音准备吓他一跳,谁知这人还是懒洋洋的样子,只微微眯开一双眼望着来人,“泽表哥,又来这里偷偷喝酒,父皇要知道了定然罚你。”
武安侯三子一女,唯有这幺子生来就多灾多难,病病殃殃,看遍天下名医皆是束手无策,无非是好好将养便无大虞,冀州苦寒如何能利于养生,武安侯夫妇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将他托付于太后与圣上。
眼看着沈泽这些年斗鸡走狗,在纨绔子弟一路上越行越远,圣上也只能端起严父架子,试图能将歪脖子树扳正,近来对他越发苛责,若是真知道了大宴使臣时他偷溜出来喝酒,少不了一顿申斥。
沈泽喝得微醺,神识却还清明,抬起袖子抹掉滴落在下巴的酒液,直起身向二公主作揖,“公主不也偷溜出来了,大不了一起受罚。”说完得意地大笑,落拓不羁的样子,毫无世家公子的仪态,倒像是行走江湖的侠客游子。
这么大的动静,嘉和公主唬了一跳,让他赶紧闭嘴,用丝帕垫在石头上,挨着他边上坐下,“若是将值守侍卫招来,那可真要一起挨罚了。”
也不待他回答,一向骄傲不可一世的嘉和公主此刻也低眉顺眼,嘴角含笑地轻声问他,“你身子可好些了,近来喝药没?御医交代过不能总喝酒的,你得遵医嘱才是。”
沈泽将酒壶随意丢在一旁,朝着嘉和公主挤眉弄眼,笑得吊儿郎当,“听闻圣上有意为公主择婿,我观满殿文武宗亲,唯有这探花郎玉树临风,是偏偏佳公子,公主若有意他,我可代为撮合。”
嘉和公主一向或嗔或喜娇俏的脸此刻笑意凝结,直至嘴角抿平,脸上竟然没有一丝神色,如风平之下的湖面一般,不起涟漪,她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目光如同夜色深沉,“我不知该选何人为郎婿,父皇想让我选寒门之子,说是如此便可一生率性。母妃说,我身份尊贵,必得配家世人才顶尖的贵婿,方才美满。泽表哥呢,你认为我该怎么选?”
如此直率而坦诚的目光,纵然沈泽心无杂念,亦是不敢直视,他微微避开,惺忪的眸子里有释然,也有凉薄,“公主可凭自己的心意选。”
沈泽满身酒气仿佛也将嘉和公主醺得飘飘然,她心中有万语千言想说给眼前之人听,有无数小儿女心思想与他道明,张了张嘴,却始终无法开口。
眼前浮现种种过往,一桢桢画面鲜活如同昨日。沈泽在宫中与众皇子一同读书,她与清徽姐姐还有永福妹妹总是偷偷往那边跑,流年逝水,一晃就到了婚嫁之龄。
可是她知道,她就是知道,沈泽不会娶她。
她生在皇家,天生就有的直觉告诉她结果如此。此刻她也还不明白,她在婚事上的选择权如何匮乏,皇权政治之下的小儿女情感是如何不堪一击。
此刻她是骄傲尊贵的嘉禾公主啊,自然不会勉强一段感情,纵我流千行泪,你既无心我便休。
白凛居四品鸿胪寺少卿,主掌外宾,朝会仪节之事。圣上命白凛陪游辽使,没过几日,白凛便与他们一行人打得火热,或是去上林苑狩猎跑马,或是流连京中红粉销金窟。
此刻辽使操着一口不大流利的汉语向白凛打听,“孟冬兄,我们王上有意为小王子求娶大周公主,这人选嘛,倒是不曾定下,这,我一直未曾找到机会,也不知该求娶哪位公主方才适合,还请孟冬兄弟指点一二,我感激不尽。”
一旁扮作随从的耶律真殷勤凑上前来为两人倒酒,白凛嘴角挂着笑意从耶律真身上掠过,摆手让依偎在旁,发髻衣襟凌乱的几名女子退下,不动声色地斟酌着,嘉和是姑母所出,论身份自然是和亲首选,只是权衡利弊与血脉亲情抉择之下,却不能嫁辽国小王子。
只举杯客气道,“指点倒说不上,我周朝公主自来少得,养得骄纵,我朝圣上是慈父,爱女之心昭昭,不欲公主和亲,若贵国当真两国修好,不若在河西之地重订条律,准允贸易,若有相犯者,严惩不贷。这样一来两国互惠,丝绸茶叶盐铁与贵国骏马羊□□易,这样边关安宁,也可见两国修好之诚心。”
辽国狼子野心,一旦开战必先以公主祭旗,周朝王室女一自来地位荣宠极高,圣上贵为天子亦是舍不得。若是能重修边关贸易,于圣上跟前也算做成了一件事。
此言正合辽史心意,只是贸然来此,若由辽国提起,怕是引得周朝防范,故而未曾提及,如此有个中人斡旋自是再好不过的,只故作迟疑,抚着一把络腮胡子颇为难的样子,“这,两国不贸易自贵国先帝起头,如今乍然开放边关贸易,我此行又是为求娶公主而来,这其余事我还得请旨我朝王上啊。”
白凛不在意的摆了摆手,“大人只管问,趁此机会正好在上京休整一番,别的不敢说,我大周美人如云啊,前番送到驿馆的侍女大人可还满意?”
耶律真适时插嘴,他的汉话虽有些微生硬,却也算流利,偶尔也为两人翻译,“白大人果真是我们大人的知音,这五名美女当真是,贵国的国色天香可形容。”
白凛大笑,以手支颐,“这算什么国色,小兄弟还未曾大开眼界啊。我们上京的第一美人顾五娘子,才是真正的国色天香,只可惜如今赐婚给了齐王殿下,正在深闺待嫁,等闲是见不到喽。”说完一杯酒入喉,颇有些意难平的样子。
宫宴上耶律真也是见识了大周的贵女,一个刁蛮尤胜辽国女子,一个怯弱如同木头桩子,单论相貌倒也无可挑剔。
他多年在胭脂堆里打滚的人,如此膏粱锦绣地,女人亦是细皮嫩肉,自有一番辽国女子没有的娇软之态,怪不得周朝的男人们都软了骨头。
近来流连多时,渐渐地也生了几分无趣,如今听说还有什么真正的美人,倒是激起了耶律真的兴致。男人嘛,谁不爱美人,尤其是得不到的美人,那才是真正的九转回肠,心心念念。
一双褐色的眸子染上几分欲念,“听闻上京第一美人乃是大人妹妹,如何又来个顾五娘子?别是诓我们的吧?”
白凛目光迷蒙,神秘兮兮地凑到他耳边“我亦是在府上宴会远远见过这顾五娘一面,惊为天人,舍妹怕是远不如她,小兄弟若能得见便知道了。”说完便不胜酒力醉倒在酒桌上面,阖上眼皮歇息。
耶律真自语,“当真如白大人所言,若能一见倒也不虚此行了。”
过得几日,宫中派人前来昌平伯府传话,婚期定在九月十八,又私下里悄悄告诉二老爷顾长柏,顾远已是正五品将军,因着辽使便在上京,不好大张旗鼓颁旨,敕封旨意已快马送往冀州,让二房不要声张。
喜得云氏眉开眼笑,精神十足,还向佩兰姑姑求情,许了几个女孩子一天假可以松快松快,老太太还准允三姊妹出门散散心,可把三人乐坏了,女孩家只有在出嫁前还能这般欢快了。
三个女郎相约出门,首饰店就不去逛了,三人早就商量好了要去普济寺上香,兴致勃勃,一路上叽叽喳喳,到了山门外便令车夫在外守着马车,各带了一个丫头拾阶而上。
顾芙一心念着去请大师解签,看看是否流年不利,为何亲事总没着落。顾茹一向腼腆,也想求个心安,问问婚事顺利否,表哥能否高中。
顾蘅倒是无所求,如今她的亲事板上钉钉,好不好的左右她也没法子,倒是哥哥如今平安还得了升迁,无有闲事挂心头,顾蘅倒也颇觉自在。
便带着环儿在寺中闲逛,一路上绿树成荫,古木枝虬横斜,树冠遮天蔽日,盛夏的阳光倾洒,穿过层叠的枝叶,在草地上投出片片斑驳的光影,倒比山下气温低些,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信步闲庭,经过众菩萨殿前,众生百相,各有所求,皆是虔诚地跪在蒲团之上,嘴里念念有词,似乎所求颇多。
环儿贪嘴,总念着素斋与糕点,“五娘子,普济寺的萝卜糕做的可太好吃了,每每想起都令人回味。”小丫头笑得一脸幸福,顾蘅莞尔,循着香味钻出来的地方去,“到时候我偷偷用帕子给你包了回去吃。”环儿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
耶律真今日只带几人大摇大摆穿街而过,打马前来普济寺,他着一身华丽锦袍,平日扎着小辫子的头发梳直束进发冠里,白玉为骨的扇子在手里摇着,一副浊世公子的打扮,一旁小厮打扮的侍卫用辽语低声道,“主子,人就在这儿了。”
耶律真望着门口烫金大字,大踏步跨过门槛,侍卫领着他七弯八拐过观音阁,地藏殿,再穿过一道山门,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那道绿衣白裙的倩影上,那女子周遭恍若笼着一层光晕,汉语里总说什么蓬荜生辉,陋室逢光,今儿个他算是明白了。
那女子未施脂粉,如美玉莹润,眉目间隐然一股清正之气,唇角带笑,颊边一只酒窝微微陷进去,果真令他一见难忘。这般美人,天下豪杰谁不想金屋藏娇,据为己有,齐王倒是好际遇,着实令人艳羡啊。
耶律真勾着笑意,目光灼灼盯着顾蘅,她似有所感,一双灿若星辰的美目亦是回望,带着七分不耐,与他对视片刻,并不相让。
顾蘅心想,何人如此无礼?如今豪门贵族怕是皆知她为齐王侧妃,定然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平民百姓最多带着几分探究与好奇,也不会带着这般侵略的目光。
只见这人金冠玉带,高鼻深目,瞳孔带着深褐色,轮廓分明,一副周朝装扮,却还是能看出并不是大周人,想来定与辽使有关,顾蘅垂下眸子,转过身来,装作欣赏殿内沥粉贴金的巨型壁画,上有山石流水、云雾树木,颇有意趣。方才的对峙似也随着她的动作散开。
谁知这人胆大包天,竟然上前搭话,笑得颇轻佻,指着那彩绘壁画,“这个好,团花簇锦,不如在下使人临摹,织在绸缎上送给娘子做衣裙,权当今日相见之礼。”
环儿恼怒,上前挡住顾蘅,白了他一眼,“哪里来的登徒子,瞎了你的狗眼,我们娘子是齐王侧妃,容不得你戏弄。”
耶律真目光不动,手上折扇一合,他的护卫上前制住环儿,拖到一旁。环儿呜咽着无法出声。顾蘅见左右无人,心知不妙,屈膝向耶律真行礼,“多谢郎君好意,只是我们中原女子不受外男之礼,郎君不必费心了。还请将我的侍女放开,我们这就要回府了。”
男子嘴角扬起,一把拉住顾蘅手腕往身边带,顾蘅正挣扎着,斜下刺来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那轻佻男子伸臂一挡,利刃立刻划开一道深深的血痕,鲜血汨汨,耶律真顾不得伤势,往后闪身,使力将顾蘅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