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公主,小人亲眼见她入水直至沉溺方离开。”宫内偏殿侍卫正垂手回话,跟前是一袭红衣明艳不凡的拓佫公主。
王上子嗣拢共不过两人,泽启王子七年前不知所踪因而拓佫身份更贵重,甚至在政事上都能言语一二。
“她再命大也只此一次,既然不想死得痛快那就生不如死的活着吧。”她言罢独自行出偏殿,门外贴身侍女迎上来。
“公主,奉原君已在花园等您。”
“走吧。”拓佫眼底的凶狠荡然无存,此刻看来不过是甫承君恩娇滴滴的新妇。
偏殿到花园的路程并不长,只是半途中稀稀疏疏下起雪,雪域地处高原承昆仑一脉,终年仅五六七月无雪如今春已过大半仍冰寒刺骨。
当拓佫匆匆赶到亭内时男子正烹水煮茶,袅袅水雾蒸腾在冰寒天里,尚未饮心中便暖融融的,他披着件白色大氅,乌发束冠,侧颜棱角如刀裁,鬓若墨画天然一段风韵,风仪伟长雅重之质,这个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已是她夫君。
“公主。”见她走近男子起身迎来。
“昊初。”拓佫握住对方伸来的手步上亭阶。
“奉原君。”随行而来的侍女知趣退开。
轩昊初递过热茶,亭外雪花飘落朵朵堆积使目所能及处皆皑皑白霜。
“公主今日可还有事。”他问道。
“没了。”拓佫欢喜的说。
“那我们回去吧。”轩昊初暖声言,说罢立马起身整理衣袍唤人过来伺候。
拓佫被贴身侍女扶起将走出花园之际,忍不住回头去望方才两人对坐的地方,从来到去不过半刻,原还想着此处景致秀丽能与昊初续续夫妻情谊。
自成婚以来与他相敬如宾,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非但没加深,还隐隐让拓佫觉得更疏离了,故而迁怒于狄芯予,心中想到夫君若真与别人有情就恨不得将那人挫骨扬灰。
回府后轩昊初直接去书房,并未入公主的院中。
“拉雅,他是不是不喜欢我。”拓佫换下一袭红妆问向在旁斟茶的女子。
拉雅是从她记事起一直随侍身旁的人,说起来也是母妃亲自挑选教养的。
“公主多想了,奉原君诸事繁忙。”拉雅把新茶递到公主手中,替她整理好换下的衣饰。
“真的吗,但入府两月余我觉着仅今日他对我体谅些许,而早晨新洲城那位定下来期。”她本极不愿往哪想,可心中涌出的妒意翻天。
拉雅怎能看不出公主的敌意挥退屋里侍奉的下人。
“公主不喜,新洲至赤离路途颠簸,途中解决就是。”不过双十年华稍许风情的女子,杀人从她口中述出如日食三餐般寻常。
拓佫似想到何事唤她侧耳去听,片刻后拉雅下去安排。
“记住了,可别把人弄死,就算死也得到赤离再说。”拓佫掩唇轻笑。
“是。”拉雅走后,仆侍回到屋中伺候。
奉原君轩昊初这个人已是她一生的魔障,自幼时宫中初遇后一见误终生,他们年少时同学骑射,烹酒煮茶,闲话朝论,现今她如愿做了他的妻,只想谋一颗真心。
拉雅刚到西南角侧门交代公主吩咐的事宜,府中就有轮值侍卫将她行迹报予总管。
“少主猜的不错,公主那边有动静。”管事近来进出书房愈加频繁。
房中轩昊初褪去大氅坐在火炉前,单手托起朵通体红艳的血莲,莲分十一瓣片片晶莹,蕊心迎着炉火璀璨夺目,此物汲取雪山溶露所成,生它处必迎朝阳又日日有溶雪滴露滋养,说起若要寻向阳的山头并不难,艰难的是山中滴水成冰,实在罕见能持续百十年不间断提供雪露的地方。
因气候恶劣雪域常年大雪封山民众多聚集城镇,血莲是在人烟不及处孕育出的稀世珍品。
“把这朵血莲送去鬼市。” 轩昊初将它收入锦盒推到管事面前。
“少主,这般难得之物进鬼市是不是…可惜了。”总管看着自己手中物心里着实不舍。
轩昊初怎会不知血莲珍贵,往后几十年也不一定能再出第二朵,见对方如此心疼的模样他不禁轻声道“让宇文仅示不售务必把动静弄大。”
“这是何意?”总管不解。
“新洲往赤离不多不少也需十几日,这段路途往来的人越多才会好走。”轩昊初步上书案,原不打算插手后院争斗,依公主的性子任谁还想入主奉原君府怕都难,不过新洲城这位芯予小姐名正言顺,若真有些手段不如助其一力,毕竟一山独大可不如两相制衡更利掌控。
“是。”管事领命而去,少主此意欲以珍宝入世引天下人向赤离城聚集,公主必然打算在途中截人,试问踽踽独行哪有鱼龙混杂好藏身。
说起鬼市隐秘于赤离皇城东北隅,每日凌晨开市天刚擦亮便关门,非与鬼神做买卖而是这里的东西不问来路,不循客矩只讲金银,一旦出售概不退换。
市中不乏偷摸盗窃之徒,不免穷凶极恶之辈,能相安无事是因为都知晓,赚生者钱财,斗死人恶气。凡市中闹事者、抢夺者、欺压者皆已一脚迈入黄泉路。
鬼市一夜间兴起,不知主人是谁不懂势力何方。也曾一度被皇城中掌权者忌讳,后来不知市主用了什么手段,渐渐被王接纳不说还经营得远近闻名。
“来人,寻一处琉璃水晶瓶盛入血莲放至于藤架正中,不售金银倘若谁手中物得我欢心便与之相换。”宇文乃是鬼市中最大铺子古微堂的掌柜,一直以魔神刑天假面示人,出了名的喜怒无常,日里大喜时一文铜子卖你东海明珠,大怒时千金难换他颗粒珠米。
难保什么稀奇物件对了他的眼就能换出血莲,因此消息才出古微堂门庭若市,几日的功夫雪域各城池百姓家里凡有罕见物什的都想来试上一试。
赤离城中客栈酒肆乘机大肆推传,誓要在今年赚个盆丰钵满,先是公主大婚,其次旧历圣水节,再如今血莲之争他们都乐意之至。
当暗卫来禀边境接连不少异族人入关时,轩昊初正听闻宇文处置血莲的法子。
“你倒知道不得罪人,如今这换与不换均你一人说了算。”他放下加急传来的密报,对下首悠闲的男子说。
男子捏块盘中点心塞进嘴里,在一旁放置着魔神刑天假面,昼伏夜出致使他的皮肤十分白皙,这与失去血色的苍白不同,而是种纤尘不染的干净,加上高大的身材无半分羸弱气质,清新俊逸真有几分潘安之貌。
“如你所愿而已。”对方嘴角扯开笑意。
轩昊初把手中密报冲他面门甩去,宇文不躲不闪伸手接下展开看,随之问到“是何人让你如此谨慎。”
案前人未答,纸上写的内容也没查到这些人身份,他们似乎并不掩饰大摇大摆向赤离而来,除了人多看不出任何异象。
“也罢,这事不用我操心,你那二房夫人究竟何时才到,我的门槛都快被踩塌了。”宇文将手中宣纸捏做一团,随即扔进堂前火炉。
“不如,我替你先会会。”他拿起面具重新覆上脸,不等身后答复纵身跃出。
新洲向赤离的马车在冰天雪地里行进五日,吟长就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中睡了五日,不得不说这狄芯予还真好装,她平日里甚少出门也无亲近姐妹玩伴,十几年人生中接触到的人拢共不过城主府一家子,只要后院不起火现下还真没人能说她不是狄芯予本人。
天气不好起初路上行来仅他们一队人马寂静得很,这几日倒时时能听见身旁跑马驾车的呼和声,渐渐与他们结伴同行。
“阿姐,前面有城池今夜我们进城如何。” 禹之的马走在前,此时他在车外喊话。
连日赶路这是途中经过的第一座城,大家都需要休息,还要采备些粮草用品。
“入城吧。”车内女子回道。
车队上有新洲城标识,入城门时并未遇到太多检视。下榻的客栈是狄城主先遣人归置的,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怎可再不设防。
夜里风雪依旧,吟长白日里睡足了此刻也不困,屋内炭火一直未熄倒不冷,缩在暖被里长发披散着,晚饭前从禹之那寻来本闲书打发时间,书中正是郎情妾意时一丝迷香飘散入室,她不经意拾起手帕轻擦口鼻渐渐躺下。
片刻后两黑衣人推门而入,扛起床榻上昏迷的女子,倒火油吹燃信子放火离去。他们走后,转角处一直隐于黑暗中的少年高呼“来人,救火。”
大雪夜里被驮着走了几里地,吟长只觉得周围越来越阴冷潮湿,心中大呼失策,先前贪那书本里的几句趣词,不知不觉退了裘衣上床闲读,绑匪劫人自不可能再为人票穿戴整齐,此刻寒风咻咻的往衣领里钻,冻的她一激灵还得放松身体装死。
环境森寒能隐约感觉到正往地下去,耳边轰隆一声巨响风终于停下,又走了一会吟长被扔置到冰冷的地面,黑衣人上锁后离开便再没动静,她细细听辨确认没人立马起身催动灵力取暖。
鼻子闻到的阴暗腐臭味独属地牢,只是不流通的空气中还依稀飘散着糜糜之气,脑中飞快的转过一个念头,突而外间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呼喊声更证实了她的想法,此处是军妓营。
伴随女子哭喊声中还有男人的谩骂,吟长运力一扯锁门的铁链应声落地,她循着哭声急速而去,拐过走道看到了最不愿见的一目,女子双手被捆绑在木桩上,衣衫破乱露出大片肌肤,裙摆被推至膝盖上,黑衣男子正对她上下其手。
吟长将手中玉镯向黑衣人脑后砸去,一击即中对方倒地不再动弹,在旁还有几名狱头刚刚就是他们在一旁调笑取乐,见黑衣男子被袭倒地后惊吓不已,待看清楚来人不过是个清秀女子,淫邪之气又附着于脸上。
“哟,今日的新货可不少。”中间肥硕男人的话引来几人一同哄笑。
“哈哈哈,少废话哥几个一起办了就是。”说着使起眼色几人围拢过来。
吟长只身站在昏暗的牢狱口,墨发飘散因方才拔掉玉镯露出一截雪腕,足上只穿了袜未着鞋履,这更激起男人施虐的情绪,一人率先冲过来想拉扯吟长的手腕,他眼中得意的神色在快触及对方时遽变。
女子抓起腰间红玉短哨挥出把薄如蝉翼的利刃,对方来不及收回掌被生生斩断,身后几人同样躲闪不掉遭一刀割喉,此时仅能听到自己喉管间空洞的咕咕声,接着大量的血迹喷涌而出。
断掌的人软倒在地魂惊胆落,一瞬之间活着的仅他自己,而那清秀女子正立于几人尚在挣扎的躯体间面容无波,手中短哨为柄前端三寸刀刃削铁如泥尽染血迹。
“这是哪里,归何人管束?”吟长直取要点懒得同他多言,不过心中想法还需证实。
男子听到此话精神振奋,原来这如同恶灵凶狠的女子还不知在谁地界上,怪不得胆敢有如此行径,雪域之中就没人能与主上作对的,想到这心里有了几分底气。
“你此刻速速离去,今日的事作罢我求主上饶尔不死。”男子立时得志起来,虽丢了手可相比没命的几人已是走运,这地牢中日后没他们还不是自己一人说了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焉知女子不为所动,他心中的恐惧又升起就怕连命都保不住。
“主上。”吟长把玩着血腥的凶器问得轻视。
“乃是赤离拓佫公……”男子暮然睁大瞳孔,眼睁睁看着甩来的刀直没心脏,倒下前最后见那女子笑的如荼蘼盛放,这就是老人常说的雪域山崩之怒,需活祭热血才能平息可惜自己知晓太晚。
吟长空手伸向前红玉短哨自血肉里抽离回到她手中,执刀斩断被施虐女子的绳索,她裸露在外的肌肤青紫交加颈项间遍布咬痕,腿间还有处明显的刀伤,割得不深却鲜血淋漓,此刻在极度的惊吓中昏死过去。
待人再醒来时山里的阳光刺眼,女子忍着疼痛爬起身,终于回到了地面,多希望前尘往事不过场梦,可身上的痕迹处处提醒着她发生的事实,倘若不是披着件新外袍恐怕自己衣不蔽体。
“你醒了,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清灵嗓音打断其涣散的思绪,昨夜昏死前没听人说过话原来这般悦耳。
女子摇摇头,情不自禁裹紧外袍蜷缩着瑟瑟发抖,眼中悲戚欲绝,一行清泪夺眶而出,侵肆脸上的伤口痛得火辣辣,沙哑的声音说“我没有家人了。”
吟长并不催促她也不知怎么安慰,相比她失去的东西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突然女子扑身来抢吟长腰间所戴的红玉,淬不及防已让其得手,可如何摆弄玉哨也仅是个把件,不见昨夜利可断骨的锋刃。
“姑娘,我在这世间只余苦痛梦魇,望你成全。”她眼中的情感腐于死寂,卑微求死。
吟长轻叹覆上女子的手按在哨孔,刀刃弹出时对方吓得缩手。
“我知道死比活着容易,可若你这副模样去黄泉下见亲人,不知他们是庆幸团圆还是痛心疾首。”吟长怜惜道。
女子猛然抬头死死盯着她手中匕首。
“生死由你自己决定。”吟长反手放下红玉。
此处在山洞内,随着阳光钻进来的还有寒风。女子经久后似下定决心颤抖着拾起地上匕首。
“你与那地牢主人有何仇怨。”吟长迎视她决意负死的双眸,意料之中对方茫然不知。
“我所信奉的是,犯我者必百倍还之岂有让他逍遥的道理。” 吟长接着放言。
女子眼睫轻颤。
“难道就让恶人永远做恶,不断充盈地府鬼数,留着命哪怕与他们殊死相搏不好过自行了断。”吟长指着她手里拿的匕首最后道。
许是思及亲族皆逝,女子蜷缩于地撕心裂肺痛哭不止,悲怆的哭声回旋在山洞内,要面对已经发生的事很痛但只有熬过去方能再次为人。
不知过了多久她满面泪痕却不再低微的裹紧外袍,神情决绝站起身双手高举过头,屈膝跪拜行的是雪域祭神礼,衣袍在其动作下落地露出受伤的身体,她已能坦然面对残酷经历。
“这是何意。”吟长疑问道。
“姑娘救命之恩如不嫌弃纳兰彤儿愿追随左右。”女子坚定答道,浴火重生现在的她卸去懦弱与恐惧,此生既活着定要作恶者付出代价。
“纳兰,山圣一族。”吟长惊讶。
山圣族掌控着雪域百年的精神文化,受到百姓推崇膜拜,直至上月山圣族不洁天降恶兆,山崩地裂活活掩埋近万族人以致灭绝。
“如今哪里还有山圣族。” 听了吟长的话女子笑得寂寥。
“若我与你并非同仇敌忾,你可还愿尊我为主。”吟长将外袍重新拉回女子肩头,并不想对方为复仇绝境之下认主,欲扶人起来纳兰彤儿却不肯。
“吾愿。”她笃定道。
接着划破吟长食指,握着流血的指尖点向自己唇间“纳兰氏只认一主,契成此后必生死追随。”
言罢她伏倒在地吟长再次将人扶起,主仆相视交付彼此眼中的信任。
“阿姐,你可在里边。”禹之寻着暗号找来。
一场大火烧掉几间民房对狄家并无多大损失,第二日午时新洲城的队伍继续向赤离行去。
途中同行的人愈多,吟长躺卧回马车内,一旁是伤势未愈的纳兰彤儿。
侍卫把血莲出世的消息禀上,吟长不感意外能让众人趋之若鹜奔赴赤离城的除了利益还有什么,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