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大军的集结比吟长想象中更快,不知唛茨王用什么方法说服得洛少城主相信细作在宫内杀人,但只要承诺的利益够何事都不出奇。
公主送亲的队伍早前出发行进速度并不快,若骑快马去追在大婚前还能拦下,近来阿木亥天天会到圣女殿中走一趟却不会停留过久。
今日是洒红节,节后大军便会启程东征,分离在即家家户户尤为重视,心里明白也许在面前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可谁也无力抗拒。
圣女殿一改往日清冷,伺候差遣都是宫内潜派的新人,来来往往太多双眼吟长没法再抽身出去,只能遵循古制换上华服游历过每条唛茨城的街道,为相互泼洒各色粉末的群众赐福,红黄蓝的花粉散落每个角落,欢快的歌声热情的舞蹈随处可见。
通行虽拥挤但众人会主动避让圣女轿撵,吟长一路行来备受尊崇,突然有个装满红粉的小布包从人群中袭来砸上她膝盖跌落脚边,鲜红的色彩染得金色沙丽斑驳。
“谁敢对圣女不敬。”随行的神殿主事大声斥责。
喧闹的大街闻声安静,大家面面相觑生怕遭到牵连。
“若无人出来领罚,就把近旁的人全部抓走。”神殿主事继续呵道。
众人色变,胆小的更是抽泣出声。
“等等。”人群中一贫苦少年将怀中幼童交到身边妇人手中,不顾阻拦步步走近,来到轿撵前屈身行礼。
“是我失手将粉袋振出。”他个头很高却十分消瘦,身上破旧的衣服沾染不少红蓝黄花粉,唯独脸庞干净。
神殿主事命士兵将他按压捉捕,这时轿撵旁一女子的声音响起。
“把人带过来。”
少年被粗鲁的推搡向前,他不敢看高高在上的圣女低头盯着轿沿,心里十分恐惧只是有更重要的东西需要保护。
“抬手。”若彤对站在眼前比自己个头还高的少年说。
只见他浑身颤抖又不敢不听从,缓缓举起右手,杂乱的话语声不断传入耳,大家都在议论圣女这是要断臂惩戒,相比被抓入神殿失臂的处罚还可保住性命。
他鼓起勇气伸手往前送,等了很久轿撵上的女子都没动作,少年局促的看去见她打开脚边装满朱红花粉的布袋,白皙手指捏住小搓红粉隔着寸余距离放入自己手中,落到掌心尚温暖随后轿撵继续前行,还未从死里逃生的喜悦里回神,圣女已走远。
怀抱幼童的妇人急忙上前拉扯着少年向家走,围观的人潮也一哄而散。
“阿娘,圣女与我们听闻的似乎不同。”少年紧握掌心,五指包裹着鲜红的色彩,对栓紧大门的妇人说道。
奴隶场他们都进不去对圣女的种种事迹均为听闻,其中传言最多是她一招杀人与驯服三只雄狮时的凶狠。
此刻劫后余生,心中一点信念悄悄萌芽。
“贵族的心思阴晴不定,日后你在军中一定得多加小心。”妇人搂紧怀中孩子,她已经失去丈夫大儿子也即将随军征战,往后家中日子只会更艰难。
“记住无论如何活着就是。”她再三叮嘱道。
墙角的大儿子点了点头。
这一天吟长走遍唛茨城的大街回到神殿时值日暮,城中的欢庆并没有停止,但她被安排的行程结束。
圣女殿多了很多人,各方势力都在试探,再溜出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此时吟长躺在矮塌上休息覆面的薄纱未取,时不时会有女侍从窗外路过,她坦然接受所有窥探的目光。
装着朱红花粉的小袋放置在身旁,面上涂画着白云羊羔根本不像少年人会用的东西。
突然窗棱处细微响动,吟长未睁眼来人已藏匿到柱石后。
徐漪有些纠结,女子看着在休息,现身会不会惊扰,可他不宜在大殿内多停留。
“小姐,是我。”打定主意其将身形隐去轻声言。
吟长缓缓睁眼平静起身,淡然的看向窗外并无人便绕转到柱石后。
“何事。”她问。
“公子说您只需顺应朝堂形势而为。”徐漪未过多解释却坐实唛茨王发兵是他们动的手脚。
他将手中信件呈上,吟长拆封阅读没想到是雪域的消息,几日前新王以无力统治雪域为由宣布禅位少原君,遭到朝堂众多亲族抵制,一时王室动荡甚至有犯上之危,这场战事刻不容缓。
“辛苦了,你先回去。”她手中的信笺在烛火下化为灰烬。
“公子让我留在此处。”徐漪接着道。
“随意。”吟长不阻拦。
他几步跃出窗外消失在暮色中,心里实在忧虑得很,这般淡定从容轻易挑起国战的女子会是少爷的良配吗。
洒红节第二日,唛茨城召回战士,夜间起陆陆续续有人因身体不适军内就医,多为底子不好的少年与长者,粗略统计下来一营十几人也占据到大军的十分之一,拖着病人不仅会延缓行军速度,此病症还来得出奇,军中生活起居密切,最惧传染扩散,加上开拔之日不可变更,大将军手下的这十分之一兵士便分离于大军再择时出发。
召令中大将军、乔剌城主、得洛少城主分别从各自城池分三路开拔,待到雪域边境再汇合集结,唛茨城的这支队伍此刻踏上官道,消失在王城目所能及处,吟长应召登临城墙为战士送行。
她从来坚信兵家胜败博于诡计,今日却亲眼见一墙之隔内外夫妻分离,父子诀别,亲友星散,在场只她一人明晰此战凶多吉少。
吟长突然急切的想要离开,好在王架早回宫,关注神殿的视线因大军出行也撤去不少,她走下城墙与若彤示意转身进马车换下盛装,随即没入送行归返的人流中。
漫无目的,吟长不知道要去哪里要去找谁,宣泄心中沉闷至悲痛的情绪。
义父曾说过,叶家幺女看似顽劣胆大妄为,实则心细入毫芒是感怀苍生的命格,那时家中人听罢只哄笑,昭宇说“叶阿九若何时知道伤怀,便天下太平了。”
此话逗得人人开怀,连小厮婢子都忍不住取笑。
彼时吟长不知往后离家种种遭遇多是诛心,此时又再次高估了自己。
唛茨王倾一国之力连市集上的商贩都减少过半,每家每户均有亲人从军,街头巷尾不时传来分别的哭泣。
年幼时爹爹出征家人也会这般担忧,最害怕的便是超出正常时间范畴送入府的信笺。那是面对未知凶险的恐惧,可眼下所见所闻是经由她一手谋划,注定走向灭亡的前景。
一滴泪毫无意识的浸入面纱,在这片地域她不悔做了覆灭者,但无法做到对生命消逝无动于衷。
吟长了解轩昊初,他温雅的背后藏匿的是只凶猛巨兽,一旦苏醒必将猎物咀嚼干净,阿定斯几十万大军凶多吉少,越明了心中越压抑,如至冰窟浑身气息极寒。
一举一动全无意识,倏地她冰凉的拳被纳入温暖掌心,眼前覆上带有薄茧的手立时黑暗阻隔外界。
记忆中熟悉的木枝香萦绕,来人身形高大毫不费力便圈禁着她,沉稳的声音在耳边低语道“别看,别听。”
话语冰冷却十分惑人,他挺拔的身姿一动不动,保持着若触若离的间距,温暖从触碰的右手源源不断汇聚吟长心间。
《心经》悠悠自对方口中念出“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
“......。”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
“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仿若不知疲倦,当他准备开始念第三遍时,吟长清灵的声音响起“我无事。”
“佛说执于一念,将困于一念,一念放下,万般自在。”身后人没放手反而收紧力度,用万分坚定的话语言。
又一语中的,是她困于眼前执念苦在心中有愧,忘了王权变更之下哪里不是累累白骨,但放眼以后轩昊初一定会比唛茨王更能造福一方。
半响手从眼前放下,她才看清自己走到了偏僻的民居。
“三哥。”吟长心虚的唤身边人。
凌瞿生不怒自威,穿着与百姓一般简洁,毫不掩饰眉宇间的不悦。
“如果我知道助你成事,会让你承受这般苦处那么雪域或许也不该存于世。”他浑身戾气,一字一语绝不是气话,让人毫不怀疑其言必信行必果。
吟长惊慌,在凌瞿生眼里她因报恩受制于雪域所以才会将怒火转嫁,只是世间之事倘若叶阿九不想为,何人都逼迫不了。
她情不自禁捉住凌瞿生的指端,带着试探在他低头看来时,轻轻笑开隔着面纱都能感受到如春阳照雪。
“三哥。”没有多余解释,吟长再次轻唤。
对方不为所动。
“三哥...三哥...。”她不厌其烦,不想再议论此事就赖过去。
凌瞿生的冰寒未被春阳消融,可任她拉扯的姿态中蕴着宠溺。有些苦自心而生,磨砺己身方可渡他帮不了。
“跟我走。”这里虽然僻静却不是安全的地方,凌瞿生反握住吟长的手向民居更深处去。
当进入一座新的小院时她不由感叹,果真是狡兔三窟,短短的时间内安置下这么多处所。
瞧着吟长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神情,他气定神闲道“有钱。”
唯此无法反驳,寰王坐拥兵权身后是富甲天下的母族,若他争储京中各位皇子想必都寝不安席,但近年多听闻帝王不甚喜爱此子。
“何时离开。”在厅中落座后他第一句话便问道。
吟长早先思虑过,决定等前方有战况再撤,唛茨王坐镇宫中一旦神殿有变势必会让他察觉届时再生事端。
“大军行进十日左右可到达边境,待到两国交战我便回返估摸也要半月光景。”她说出心中想法,始终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唛茨王一夜之间改变想法。
“你用了什么计策左右宫里决定。”吟长说。
凌瞿生端茶饮并不打算回答,看来得先让寰王消气才能正常交谈。
“三哥,我给你讲个笑言吧。”她主动凑到近前。
对方放下茶盏既不拒绝也不应,吟长自顾自的接着道。
“一蒙师只识川字,见弟子呈书,欲寻川字教之,连揭数页无有也,忽见三字,乃指而骂曰,我到处寻你不见,你倒卧在这里!”她坐在椅中绘声绘色的讲到,徐漪在门外听闻憋着胀红的脸匆匆离去,老远还能听到笑声,可主座上的人无动于衷。
吟长再择一言。
“一医者医坏人,为丧家所缚,夜自脱赴水遁归。见其子方读脉诀,遽谓曰,我儿读书尚缓,还是学游水要紧。”凌瞿生依旧不苟言笑,其好生挫败低声嘀咕。
“罢了罢了,春风不入驴耳。”
她耷拉着脑袋,挑桌上小点心食用,谁知一口咬下去尚含嘴里还未咀嚼,对面人开口了。
“所以,本王觉得不好笑就是驴。”他言之有序如镜的目光似当真了般。
吟长开口辩解奈何嘴里糕点没咽下,一着急呛得捂嘴猛咳好不狼狈,待杯茶下去才缓过来。
对面男子终于低低笑起来声如林中鹤,嘴角的弧度似月牙。
头一次听他自称本王肃穆的气势压顶,从未见过的模样霎时拨乱她心绪。
因为彼此内心的熟识,让吟长几乎忘记了他再不是当年京中孤立无势的三皇子,而是镇守西北战功显赫恃强争霸的寰王,十年时间可以改变太多只是她一直刻意避及。
“你想知我如何让唛茨王出兵。”凌瞿生眉梢带笑,冷俊的面孔染上柔色妖异不凡。
吟长默默点头比起被捉弄更想知道此间缘由。
“将我在雪域的行踪透露并放出消息,中原寰王有意与雪域结盟。”他说得漫不经意,听者却心惊胆战。
这计确实正破唛茨王心防,阿定斯如今的战力对上雪域尚且不易,倘若再加上中原就永无翻身之日。
得洛的死不管何方势力所为都敲响了警钟,此时各城动荡王权不稳他勉强还能压制,但当对外的敌人强大到让阿定斯望尘莫及时,内部这些狼子野心的人必定先分崩离析急着瓜分权势,所以即使面对雪域新王仍疑虑重重,他也再等不得压上身家豪赌一把。
但凌瞿生兵权在握等着他犯错的人多如牛毛,若传出与雪域有私下往来是谋反的罪名,即便是皇子也难逃罪责,这解了燃眉之急却埋下无穷隐患,于他无半点益处。
心中有什么呼之欲出吟长不敢深思。
“何必如此,我就算办不成这事也不会怎样。”她说出口的话柔和,明知对错却实在责怪不了为自己做到这般的人。
“你在担心我。”凌瞿生慢慢走到吟长座前居高临下看去,很想知道今日面纱下是哪副面孔。
他及其自然的伸手去摘,对方丝毫不避,径直看来的视线饱含忧虑,当手划过她脸颊时,其眼神才闪躲。
“无需担心,朝堂上弹劾我的奏章怕早堆积成山,多一条也不多他们能取证再说。”他此话说得狂妄是应事的绝对掌控力。
两相对视均想从对方眼中探到更多情绪。
此时徐漪回返叩门,他站在外半眼不敢多看,得应允才将急报交到少爷手中。
赤离城传来的消息,轩昊初接了禅位的诏书,支持者不少王族内的反对声也很大,时势艰难险阻。
阿定斯大规模行军,不肖他们抵达边境,雪域必会收到被攻的消息,算来也就几日时间赤离会被新起的战事强压下纷乱,她的任务已经完成。
“你不回吗。”吟长把传递消息的宣纸揉碎,自己还需停留的时间不短但他不应该留下。
“确实该走,可…”凌瞿生看向她脸直言正色。
“我不想”他接着说。
一室寂静,徐漪早不知所踪,她本意是想他即刻离开话到嘴边竟有些踌躇。
“阿九。”凌瞿生唤。
“嗯。”吟长即刻答道,然则不敢再抬头迎上那道如鹰目般锐利的眼。
再相遇,凌瞿生似乎对阿九这个称呼尤为喜好,只要彼此安静下来不言语时他便会唤,却又不进行后续交谈。
“三哥,是不是有话对我说。”搁下茶盏吟长追问。
又是沉默她重新戴上面纱,整理好墨发,时辰不早该回神殿,起身告辞对方点头答应。
待吟长一脚跨出门外,身后突然传来清冷的声音,话道“尤恐相逢是梦中。”
如许优柔的心境如不是亲耳所闻,谁都不敢相信出自杀伐果断的寰王之口。
离去的人并未因此停留但她迈步的动作几分无措,正低头掩藏羞涩。
阿定斯此行柳暗花明,处处转机皆离不开凌瞿生相助,自重逢危境里总能得他援手,当巧合吟长连自己都骗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