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望风采为日久矣
谷蒂殿在冷宫旁,少人伺候不说每日还会传来奇奇怪怪的声音,像夜半女子啼哭、残破的乐器奏鸣、还有疯言疯语。
老赤离王在这里除了每日宫侍来送食送药,其余时间半个人影都见不到。
他身衰体弱气息奄奄连床都下不了,身形也佝偻萎缩,确实像房勒所说活不了多少时日。
若彤留在殿外打点守卫,吟长顶着苍白的脸色走入室内,身上未愈合的外伤被汗渍侵染火辣辣的刺痛。
眼前所处的房间阴暗破旧,还有一股霉变的气味,她熟视无睹径直走到床榻边,拾起骨瘦如柴之人的手号上脉,对方身上若隐若现恶臭。
脉象似“水中漂帛”软细无力且迟跳。
吟长诊得专注没注意床上的人已经睁眼。
“怎么是你。”老赤离王声散嘶条但神智清醒。
她将切脉的手拿开,冷然望着床踏上残年余力的男人。
此情此景多像十年前,昏暗的房间使人分不清昼夜,那时自己与何姨等着出城的义父回返可惜天不遂人愿。
当年她抱着必死的心出走雪域,机缘巧合活了下来,何姨却没那么幸运,便是死后亦受尽折磨。
时至今日吟长梦魇里还会常常出现,坠下城墙的那抹身影,刚刚房勒问她为何急于一时,那是因为他不曾体会过重要之人在眼前舍身相救的痛,十年自己已经等得够久,所有施害者一个都别想躲。
宫变那夜会放走大祭司,是因为对他而言比起死,尽失所有苟全性命于人世更煎熬,况且那么重的伤他剩下的日子也长不了。
吟长在对方疑惑的视线中缓声道“对何豫你可曾有过一丝愧疚。”
躺卧在床的人突然惊坐起来,面前之人明明是狄芯予,他却感受到了一丝何豫的气息。
“你是谁。”老赤离王双手支撑着床榻,颤颤巍巍的问,一直没从她脸上移开眼,所以清楚看到吟长展露冷笑。
老赤离王有些失望这个人不可能是何豫,因为何豫已经再不可能对自己笑了。
“溯雪殿地宫是你建造的。”吟长不答反问。
这件事她推敲了许久,在君王眼皮下悄无声息的修建地宫基本不可能,王宫中调人耗物都需记录,管制也相当严苛,若不是奉王命谁都做不到。
“不错。”老赤离王也不绕圈子。
早些年与妻子感情和睦,何豫偶然一次提及身后事,他便下令秘密建造了地宫,至她身陨自己扔按照蓬瀛栖地的习俗为其停尸一年后迁葬。
“身前建陵死后合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深情厚谊。”吟长本就带伤今日一番折腾下来脸色极惨淡,此刻看起来与索命的鬼魂一般。
“你是她的族人?”老赤离王急切追问着,想是太激动一口气没喘息上来痛苦的跌下床。
“你近日用了什么良药吧,得留心虚不受补。”吟长走近他身边,完全没有扶人起来的打算,她就这么看着四肢无力匍匐在地之人继续道。
“生藤丸可短时提起人的精力但毒性大,这副身体服一粒估摸着能折寿不少。”她落井下石接着言。
“拓格为了一纸手书真下得起本钱,连父王的性命都不顾。”吟长唇边牵起的笑意森然可怖,说的话让爬在地上之人心头骤凉。
几日前确实是拓格拿来了药丸,他服下后立即觉得身体舒爽不少,不然以当时的状态定然是写不出手书的,还想着让女儿多备些来,不曾料她心思歹毒至此,为了王后之位不惜牺牲亲生父亲。
“逆女。”老赤离王凭着怒意终于跪坐起。
听到他的骂声吟长嗤之以鼻。
“是你亲手养了一条毒蛇,她既能弑母难道还会舍不得杀父。”吟长的每一句话都插在对方软肋,凶狠恶毒。
其实拓格未必完全了解生藤丸的毒性,以她现在的处境老赤离王活着更有利,想必是求权心切仓促寻的药。
“你想要什么?本王...朝堂中还有部署,如果能救我...便为你所用。”他抓着最后可用的筹码,断断续续提议道,这些天拓格再没来过,想必是得偿所愿后觉得父王没了价值。
可惜他的条件并没有让面色如霜的女子动容,她眼中满是鄙夷。
“知道如今的赤离已经更名都铎吗,还另立国号为轩辕,轩昊初可不仅仅是继位那么简单,他彻底推翻了赤离王族另辟门户。”狭窄房间里吟长的声音冷漠至极。
老赤离王不敢置信的跪伏在地,被刺激得抖如筛糠。
逼得曾经的王者魂摇魄乱吟长仍不满足。
“真是可惜,抛妻弃子谋划的王权也没守住几年,还把祖先基业都败了。”
老赤离王彻底瘫软在地万念俱灰,身体的破败已经让他再不敢奢望权势,只想安度剩下的日子,可眼下的生存环境,令习惯了锦衣玉食的自己生不如死。
死的念头一旦在心里萌发,便迅速占据整个脑海。
“也罢...我可以去找她了。”他仰头吐出胸中闷气,一副终得解脱的模样。
吟长只觉令人做呕,分明是凉薄寡义之人临了还装得一往情深。
“恐怕你找不到,因为何豫脱离蓬瀛的代价,是死后永堕黑暗。”她蹲下身与坐在地面之人相视,要亲眼看到对方的所有希翼,被折磨得一点一点消灭。
“什么。”老赤离王浑浊的双目涌上痛色,这些事他从不知晓。
何豫是他人生中的光,起初照亮了自己追求自由,追求情爱的赤诚之心,而后温暖的陪在身侧一同熬过王权交替,可惜他在阴谋猜忌里渐失本心,越来越狭义丑陋,彼时那道光照得自己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一开始想逃离躲避她便故意冷落疏离,还封妃纳妾终日流连别处,以为如此可以让何豫受挫暗淡。
然而没有他,对方依然活得坚贞,教养儿女、打理后宫、救助忠良越发耀眼,所以当大祭司提及王后‘罪行’,自己心里的自卑恐惧作祟,才会生出抹灭这束光的想法。
老赤离王跌躺在地就像被抽走全部心力,他以为的解脱原来是另种酷刑。
后悔吗?他早就后悔了,心底甚至万分懊恼回赤离继位的决定,却被自尊胁迫着往前走,不愿承认做错了选择信错了人。
坚持要将何豫葬入王陵,也是想自己百年后能去到她面前忏悔赎罪,恳求曾经灿烂了人生的那女子原谅,现在一切精神支撑都破灭。
躺在地上的人眼神涣散,脑中回闪过大川荒漠携手共游的画面,耳边听到女子逐渐飘渺的声音清晰明确道。
“合棺你想都别想,即便化了鬼你也再不能去找何豫,免得脏了她轮回的路。”吟长伸出方才诊脉的手指,在地面擦拭良久直到感觉刺痛才站起身,拍了拍并无灰尘的裙角,迈开步子走出光线不明的房间。
身后的老赤离王呕出口鲜血,神魂消散于凄凄暗色。
她执意要带回何姨尸骨,是因为诛心之刑并未实施,只要能回葬蓬瀛并让灵骨归位,那温柔相护的人便能摆脱诅咒。
吟长踏出谷蒂殿,一眼也没留给站在门外的轩昊初,此时她浑身冷冽,礼都没行擦肩走过他身旁。
“等等。”房勒出声制止。
今日还真是走到哪里都有他,吟长停下脚步回头言“若早点进去还能讨些遗言。”
房勒一脸严肃,没想到去寻个食的空隙狄芯予就把人弄死了,现在还这么肆无忌惮。
两人间针锋相对,本来就不算和睦的关系更恶化。
“回去养伤吧。”轩昊初留下情绪不明的话走进殿内,房勒赶紧跟随在其身后。
吟长唤来若彤抬脚走人,待要出后宫时被追上前的内侍唤住。
“狄小姐请留步。”
他停在两人面前递过手里的斗篷道“王上让我给狄小姐送来。”
若彤接过披在吟长肩头,进宫半日她们先是候在轩辕王书房外,接着跑了一趟洛妃处,刚刚又去往谷蒂殿,来来回回磨耗几个时辰。
她倒是没有不适,只是看着小姐神色疲倦妆容憔悴,身上的裙衫也有些凌乱,披上斗篷正好能遮掩。
“多谢。”吟长尽力收敛冷意。
不知道轩昊初在殿外听到了多少看到了多少,那些话也没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的。
今日虽然没给她行方便,但若其极力阻拦自己肯定也到不了谷蒂殿,所以连同赠衣的心意,该谢的一并谢过,后头该做的她也不会忌惮。
叶家吟长便是这样的人,有恩报恩,有仇复仇。
内侍站在原地目送她们主仆二人出宫门,斗篷并不是临时取来,而是轩辕王午时就让人备下,王上早就料到今日会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看似没做任何事却处处设法维护。
洛妃在狄小姐离开公主寝殿后,立马转向王前告状,正被君王禁足在昊晨殿中,试想刚刚她踏出谷蒂殿,倘若最先见到的人不是王上,那老赤离王之死如何能以病故为由善后。
宫门外吟长把身体藏入宽大的斗篷中,将往昔伤痛揭开伤人也伤己,她又何尝不是深深困于过去,被禁锢在何姨惨死的那夜里。
狄府的马车候在一旁,车夫见主子出来赶紧搬下杌凳,吟长上车前侧目扫了他一眼。
今日来时有势在必行的事,因而觉得进宫的路程太长,此刻她这落魄模样,怕那人见了会大发雷霆,心里没底又觉得回府的路程太短。
一时担忧的心绪压过了悲凉的恨意。
外头驾车的徐三可不会体谅她心情,将马车赶得飞快。
“小姐到了。”狄府大门外若彤已经唤了三次。
吟长视死如归提起裙子下车入府,走到自己院前将若彤遣下去进食,房门就在眼前她有些忐忑,徐三在这里那么是不是表示凌瞿生也来了。
推门的手装得镇定,动作却十分缓慢显然心虚不已,才打开半尺宽她忍不住向里张望,目之所及空无一人,桌前,案后都没有,分不清心里是失落还是庆幸。
索性把门扇完全打开,吟长默默走入内在红木椅上坐下,她知道凌瞿生就在都铎城里,归来几日始终未见到人,红玉也十分安静,反而是自己时不时错觉它有异响。
吟长从不回避自己的心动,世间情爱既有何姨这般的悲惨,也有父母那样的其乐融融,她不会一叶障目,可对象若是寰王就不得不多思量,做皇妇一直是自己唯恐避之不及的。
沉坐半响,刹那他用阿定斯语所述那句炙热的话闯入脑海中,如一点火源投掷在冷漠的心间,非但没被冰冷淹没反而渐生赤热。
吟长心中豁然,夺门而出的脚步轻快使得裙裾飞扬,斗篷松了系带飘落在地,她不甚在意一脚跨出院门。
转身,院墙外站立之人白衣胜雪仪神隽秀,银冠如霜光润妖颜。
她眼中俱是惊艳。
他眸里映入暖意。
“三哥,何时来的。”踱步到凌瞿生跟前,她苍白的小脸因为方才快速奔走透着红润。
身前人不作答只是紧紧看来。
“三哥。”吟长现在才想起自己满身狼狈,心虚的后退一步,唤出的声音带着讨好。
待要再退,手腕被遽然握紧,对方用上的力道并不大,可正好压在袖口下的伤处,怕被察觉她忍着痛意错开对视的眼。
“如果我不来找你,是不是你也不会去寻我。”被她躲避的举动刺激,凌瞿生将小别重逢的喜悦压抑到眼底,出口的话语带埋怨。
接连几日他都在等,而这小丫头枕稳衾温从没想起要去见自己,方才那般急匆匆不知又要赶往何处。
吟长错愕抬眼平扫身前人,他棱角分明的脸仍冷着,心里的欢喜因他的话而生柔声道。
“想望风采,为日久矣。”仰慕其人,渴望一见,时长日久。
手下的钳制瞬间收紧,凌瞿生想从她脸上探到真情实感,只捕获满满的狡黠,即便是戏言他也无比受用面容可见的平和。
待神情松懈收拢的指尖触摸到点湿润,尚带温热一沾染上他就明白是什么,翻转对方手腕查看殷红的颜色渗透袖口。
“没关……”话还在喉间,吟长以为他又要发怒,耳边却长久静默,她偷偷看去那个单枪匹马,勇挑千骑追兵的人眼中竟然有惧色。
“阿九,就在我身边可好。”他轻轻托起吟长受伤的手温沉道。
眉目间不见冷硬,不再指责她置身险境,不再气恼她偏体鳞伤,剖腹明心。
酸涩涌上心间,吟长在他面前从不懂迂回,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亦然。
“三哥想要砥砺前行的同伴,还是并肩而立之人。”她神色坚定直抒胸臆,两者之间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凌瞿生凝眸看来,当年温泉之上一不留神人就从身边逃了,现在他伸手紧紧扣在对方纤腰上绝不容半点差错。
此番言行难道还不够明确,叶阿九既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便再往前踏一步。
“山有木兮木有枝……”含情带笑他牢牢困着身前人压低声道。
男子的话语萦绕耳边,冷如冰棱的人在她面前放低身姿化作绕指柔,吟长稍稍侧身推拒,愈加被揽紧,拂红的耳根隐没在凌乱发丝里,其下一对白玉珰轻摇动人心弦。
他手下使力更拉进两人距离,欺身侧颜轻触耳珰,一碰即离。
“三殿下若行诱定艳色生生蚀髓入骨。”她睁大双眼语带轻佻,把少时就藏于心的话说出口,但凡是个男子应该都不能接受这样的调侃,吟长迫切想结束眼下尴尬处境所以不惜一激。
谁知听了她的话凌瞿生不仅不恼怒,处处顺应,步步循诱。
“你受用否?”他回以惊世骇俗之言。
吟长从震惊中缓过神,面前人言语肆意,敢想敢为这些都是她所熟知的性情,渐渐被引着放松心神。
“尚可。”胆大泼天的评论,笑声情不自禁溢出口,她是第一个敢说寰王以色事人者。
“那便不枉。”凌瞿生坦荡接受,十年前就知道叶阿九对这张脸有偏喜,所以为达目的稍加利用有何不可。
而那半阙自己未说完的话,彼此心照不宣。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卿兮卿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