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尺之躯许身报国
“是为了大法师。”凡雏的话如一把刀子。
“多罗科?”桑重不敢置信追问道,他早知道凡雏此前追随保护的法师是谁。
闻言对方默然,一切尽在不言中。
“多罗科法师怎么可能让你杀人?”若彤亦是震惊得合不拢嘴,她绝不相信那样豁达睿智的人会手染罪恶,犯杀生之戒,可凡雏再不愿多吐露一字。
吟长脑中设想过所有人唯独没有他,曾几何时自己被多罗科透辟的言论感化,那样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的人,绝不会心存怨念蓄意报复,这件事里定然有误会。
“为法师还是为你自己。”她面色全然冷冽像雪域千年不化的寒冰,为凡雏所做所为生怒,不禁逼问向其人。
对方的沉默被她击溃,悲愤交加的指控道。
“你可知带你们入麦茨城的事被告发,民众把法师赶出了大寺,他只能栖身城外破庙,每日遭受唾骂侮辱。”凡雏所言让吟长痛惜,对多罗科的歉疚她从不曾忘,想过其会因自己遭受连累,但当亲口听人道来他的艰难处境还是难受不已。
“所以呢你便想替他杀人?”她出口的声音轻颤,已然接受这无妄之灾。
愤怒的凡雏并未察觉,顶着王座上的威压接着说。
“在尘卡镇护卫僧队时我就看出异样,区区女子居然敢蛊惑法师带你们上路,可惜在奴隶场中未能杀了你,那么高的看台摔落居然无事。”他口诛声讨出言无忌。
若彤终于想起对方为何看着眼熟,在多罗科的僧队中打过几次照面,不过当时他穿着铠甲军装,所以此前并未能认出来。
“在边境河畔也是你出的手?”吟长确认一二。
“不错,你命真是够硬。”凡雏狠毒的话在大殿内回荡。
房勒不禁为他捏把汗,悄悄望向座上君王,轩辕王面色如常,手里的八宝玲珑球却裂了。
“杀了我又能如何?”吟长渐渐缓和心中气郁,感到凡雏并不是奉命行事,而是凭借自己的揣测误入歧途。
“将你的头颅带回去为法师澄清通敌之罪。”他豪言壮语慷慨激昂。
“嘭。”毫无征兆王前桌案被震塌,其上所有东西哗啦啦落了满地。
内侍命人立刻收拾去,房勒不想惹盛怒的王上,轩宇文也不欲为罪魁祸首求情,桑重深拧着眉进退两难,在场只有吟长继续出声道。
“凡雏,我替你感到可悲,作为多罗科的信徒却从未明白他心中信仰。”她情绪彻底平复,话音归于淡漠。
可被指责的人哪能接受信念遭质疑,猛然发力竟让他挣断绳索朝吟长冲去,没有武器便赤手空拳迎上。
房勒怛然失色,这是殿前公然行凶,会让事情往更不可收拾的地步发展,正要出手阻拦一块碎玉抢先于他,扎入凡雏腿骨使得其跌倒在地痛苦不堪。
吟长并没有悲天悯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上前对倒地的男子言。
“在离开阿定斯前我去见过多罗科,彼时他在寺院中扫撒庭除,日常早课诵经。”
对方满面怒容还是不能够体会其中深意,她便再道。
“人的苦难皆由心生,你困于家国仇恨就觉得多罗科也苦在其中,其实不然。”吟长一点一点击溃凡雏的意念。
“他早就料到阿定斯会走向灭亡。”虽然多罗科冥想时所见有限,但以他彗心在诸事推进之际可预见结果。
再者多罗科忧虑的从不是王权交替,而是那片天地下的百姓,能否真正摆脱厄运拥有光明,因而不惧暂时的黑暗。
“不可能…不可能你胡说,法师慈悲为怀怎么会任生灵涂炭。”凡雏被心里冒出的想法惊得不轻,言行逐渐失控,一个人动摇了信念才是真正走向死亡的开始。
“你以他之名逞凶,替其招至罪业,才是真正毁了多罗科修行的人。”吟长的声音突然严厉到近乎训斥,假如自己在凡雏的暗杀下真丢了性命,那多罗科的佛性禅心便会蒙尘。
凡雏容不得任何人污蔑伤害法师包括他自己,此时完全反驳不了甚至产生了动摇。
“我…”他被冲击得神魂破碎,连句完整的话都再说不出,只恨空有一身本领却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想明白,还有什么脸存活于世。
凡雏拖着残腿向近旁的墙柱撞去,房勒这回眼尖手快踱步站过他身前,被其身体的力道推出老远总算把人拦下。
“要死你也得先去多罗科面前忏悔后再死。”吟长指着大殿外西方的夜空,此刻繁星点点浩瀚无垠,一如多罗科带给人的感觉。
身体与信仰的双重打击让凡雏彻底垮塌,颓废得像只濒死的孤狼。
吟长视线往其腿伤处打量,轩昊初用八宝玲珑球的碎片击打在凡雏胫骨上,劲狠力足,即便再接起来也不能如常人般走路。
“王上,是卑职失察。”凡雏的事已然弄清楚,听了来龙去脉桑重主动请罪。
无论如何人是自己带进都铎的,若君王要一并惩处他也无话可说,届时定将近日推论所得,降域安置图献上。
“起来吧凡雏与监御史无关,但我有另件要事需告知。”轩昊初待人赏罚分明进退有度,方才的罢黜之言是说给凡雏听的大家都未当真。
桑重的心再次揪紧,一日间身边所有人和事都脱离了掌控。
“你可认得此物。”
轩昊初话音落下,内侍便把一旁的托盘呈到监御史眼前。
一颗镶嵌火红宝石的耳扣正放置在鎏金盘中,它的光华绚丽多彩样式野性不羁,一看就是男子所用。
“是犬子的。”桑重的双拳握紧又松开,反复几次才鼓起勇气答。
倘若只是在宫中捡到贵重之物私下送还便是,绝不会问到议事殿中来,知子莫若父,提弗都的德行他从未放心过。
“监御史可想清楚了。”轩昊初提醒说,受方才凡雏的影响,神情并不如往常和暖。
他在试探桑重,看其是选择庇护子嗣还是秉持公正。
“确实是提弗都所有。”雪域用红宝石的人并不多,也许是此类原石出产不丰富,也可能因为红透似血的颜色不被贵女追崇,总而言之此类饰物佩戴者寥寥,偏偏自己的儿子最为钟爱,桑重没记错的话宫中夜宴那次他就戴了,难道。
“此物在偏殿的床榻上寻得。”内侍瞧王上应允,便把耳扣取得经过讲出。
那夜撞见洛妃失洁的几人现在也在场,如此一点拨便心知肚明。
房勒也是刚知晓此事,对提弗都这个人的做派确实不喜,可完全没想到他行事如此罔顾人伦。
“会不会是有人栽赃?”仅凭一件证物是无法定罪的,吟长了解轩昊初的手段故而发问。
“洛妃身边的宫婢已经招供,所有时间细节均能对上。”内侍口中石破天惊的消息一个接一个。
这下人证物证皆齐全,提弗都恐怕再回不去,吟长感概有心插柳柳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
“监御史可有异议?”君主再发问。
“臣无异议。”桑重正气凛然道。
这般气节让吟长心悦诚服,从前的阿定斯大将军如今的雪域监御史,他都做到了身正令行。
“好,本王知道你膝下唯有此子,免其死罪,也不会将他罪行公之于众,但要幽禁于王城终生不得出府邸。”轩昊初赐下恩典,提弗都该死可桑重还要委以重用,此时问罪会一并污了监御史的名声。
吟长这边也只想让提弗都无法作恶,并没有取其性命的打算,毕竟降域众多百姓还得依靠桑重,此时若丧子等同于削弱了他的精力。
“臣谢恩,往后定为雪域社稷尽微薄之力。”桑重郑重跪谢,七尺之躯许身报国。
离去之时带走了凡雏,按照吟长的意思让多罗科亲自处置。
夜深人静大殿中仅余下六人,房勒进宫就是为保新晋监御史,现在目的达成他舒了口气。
而轩宇文神色不明,一如既往的不沾任何事就像个木头,不知情的人该把他当做是殿中侍卫了。
他们这边还未散去,通传消息的人又匆忙跑入殿。
“王上,洛妃疯了。”侍卫语出惊人。
吟长看向若彤对方一脸茫然,自己却对这个消息倒不意外,白日祭祀时拓格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她如今想保命,装疯卖傻不失为好计策,只是如何做到让人相信就看其本事了。
“木原呢?”吟长开口问及另一人,他是被拓格亲口承认的帮凶。
“已畏罪自尽于家中。”宫外消息,房勒这边掌握得更迅速,在木原家中搜查到请罪书可疑点颇多。
“死得真及时。”她忍不住嗤笑,一个好好的人证就这样被抹平了。
提弗都胆子再大,仅凭自己一人在宫中决计不敢乱来,除非谁给他提供了便利,可惜一个婢女一枚耳扣能定其□□之罪,却不够挖出背后协作的势力,所以轩昊初才会选择按兵不动,倘若能活抓木原境况会大不相同。
房勒听闻讥讽心里有气发不出,此事的确是自己手下人办事不力。
“王上,洛妃真的疯了吗?”他心里很怀疑白日还趾高气昂的人,才过了不到半天就丧失心智了。
“芯予觉得呢?”轩昊初看去的眼中藏不住关切。
“管她真疯假疯,只要拓格活得不易便是我所乐见的。”不知不觉吟长流露蛮横。
殿中几人均为之愕然,就连一直不曾抬眼的轩宇文也忍不住看过去,然未捕获到一丝异常。
“差医侍去谷蒂殿。”君王下旨。
“是。”内侍去传令。
吟长拦住其离去的脚步向座上君主讨道。
“王上,我想要一人。”她昂首挺立全然无所畏惧,双目仍如初见时清澈,只是方才好不容易流露的本性又被隐藏,恢复了狄芯予的冷静沉着。
“拉雅?”轩昊初道出心中所想,果然见对方点头。
拉雅自小就在拓格身边服侍,轩昊初少时经常得见,后来她跟公主进了奉原君府更没少碰面,所以比一般侍女熟络。
若谁能对拓格的事知之甚详非其莫属,可她们荣辱相生怎么会轻易开口。
“我有让她说的办法。”吟长胸有成竹。
拉雅心肠歹毒不假却也十分聪明,要不然被下狱审问的婢女就是她,拓格失势其人必要另寻出路,况且她看轩昊初的目光从来不是主仆该有的。
“先回瑞阳殿休息,难不成你想今日就把所有事了结。”轩昊初没同意也没拒绝。
她心里当真是急于处理雪域的事,自认装得还算平静原来在对方眼中这么显明,那便干脆摊开摆明了。
“我只问她一事。”吟长不肯妥协此番若不能乘机从拉雅口中得到答案,只怕永远都解不开山圣族覆灭根源,那若彤余生永远有道垮不过的槛。
“明日人会到瑞阳殿。”轩昊初本意不是为难她只想遣人先去休息,没想到激起相反情绪。
“多谢王上,我先告退。”吟长心满意足行礼离去。
内侍心中忧喜参半,渝妃入了宫不假却没上喜车没行婚仪,如今连臣妾的称谓也不道,她在身份上从未认同自己是雪域王妃。
吟长与若彤并肩离去,深夜的王宫清冷寂寥。
“等等。”轩宇文快步追上前,他要出宫眼前还能与她们同走一段。
“那夜忘了告诉你,阿离与秋娘很得力。”不提及方才殿中的任何事,轩宇文说起她送入古微堂的人。
吟长松懈下心神,侧首看身边风流倜傥,言笑晏晏者轻声说。
“都是苦命的人往后还请掌柜多加照拂。”撕毁卖身契后她再未见过两人,得知过得不错便好。
“莳花楼那么多女子为什么你选了阿离和秋娘?”他言语轻松一路闲聊,倒是真好奇究竟什么能让她为之偏袒。
“阿离有一技之长,且年岁小可雕琢,秋娘处事圆滑心性坚韧,即便不靠皮肉也能在这世道中生存。”吟长缓缓道。
烟花地里长成的女子,所学所知皆为讨好恩客,她们皮相姣好却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离开出卖身体的地方哪里有其他活路,还得忍受世俗的眼光,到时只怕处境更凄惨。
而阿离和秋娘一个会制香一个心思灵敏,二人就算街边做些小生意也能过活。
“不去看看她们?”宫门在前,轩宇文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此生缘尽。”吟长跨过门槛拒绝道。
不是因为身份地位悬殊,而是她们已经开始新的生活,就不要与过去的赎身者再有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