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肉喂虎当何益也
夜深人静,吟长躺在床上安然入眠。
房门被轻轻推开,凌瞿生负手走到榻旁,丝丝酒香飘散,他抬手抚上熟睡之人的脸,微微高于常的温度传入指尖,难怪能睡得这么踏实,没有停留他又起身离开。
“徐漪,去地窖取冰。”凌瞿生站在院中唤。
月光下白衣泛着银光,吞噬掉往日的冷寒。
“是。”徐漪现身应答。
此刻已经过丑时,空气中依旧闷热,他取冰回来悄悄放入小姐屏风外,少爷那边院子漆黑一片想是又回了军中。
军营与寰王府骑快马也要半个时辰,来回路上耽搁的工夫都比见面时间长,少爷此番心意委实真切。
吟长醒来日上三竿,外头烈阳当空她却不觉得热,走出屏风看见桌上没融化完的冰砖,原来是它的功劳。
“哪里来的冰?”她问桌边看书的若彤。
“早上徐漪说是徐公子命他准备的。”若彤笑说。
西北的天气与雪域各为极端,刚刚来真有几分不适应,还好徐公子想得周到,若彤走上前帮小姐挽发。
“他回来了?”吟长继续言。
昨夜珊宁说凌瞿生极少回来住,加上这段时间积累的事务,她还以为短时内不会见到人所以并没有等。
“又回营中了。”若彤早上知晓后也有点遗憾,徐公子定是好不容易赶回府,可惜她们都睡下,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吟长意料之中,一军主帅哪里有那么多闲暇在家,从前爹爹好像就是整日脚不着地,来去匆匆。
“小姐想吃什么我去做。”现在都快赶上午饭了,但也不能空着肚子等。
“我们出去吧。”梳好简单的发髻,吟长将桌上仅有的玉簪插入墨发,一抹阳绿清新淡雅添了灵气。
主仆二人说动便动,昨日莱茵城街头的盛景让吟长念念不忘,入了闹市她们便下车步行,走走停停一路逛着。
尝了枣糕,喝了羊汤,吃了面皮,试了肉馍,一顿下来撑得迈不开脚,吟长幼时就喜欢街边小食。
出来一个时辰不到,徐漪双手上拿满了玲琅满目的东西,样子看起来也兴致勃勃。
一座熟悉的雅楼出现在眼前,不仅门外的装饰像就连牌匾的字亦是一样。
“余阳楼。”吟长口中惊喜念道。
若彤不知这有什么特别,徐漪却是故意将人往这处带,它是徐家的产业亦是莱茵城中最大雅楼,聚集了文人墨客,各行之首。
对吟长而言,余阳楼是少时的诸多回忆,她心喜之下移步靠近,还未踏入大门身后有人语气不善道。
“这位姑娘进了余阳楼可是要论艺的,别到时丢了脸下不来台。”一位带着两丫鬟的女子抢先进入,留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
此时吟长认出了对方,昨日酒楼上的黄衣女子江小姐。
“徐漪你确定三哥与她没有交情?”她眼前一亮,与人作对这种事要看时机,若别人不来犯自己也不会主动刁难,可被欺上门就没有忍气吞声的道理。
“绝无。”徐漪的话答得果断。
随后他们三人一同踏进余阳楼,令吟长惊讶的是楼内布局也与京都一般无二,所以她熟练穿梭其中很快选好位置。
“我要那间。”指着二楼的厢房吟长说。
二楼靠左边正对台上,能将大厅内的情景尽收眼底。
出来迎客的是个女掌柜,三十年华只看了一眼她发间便给出了二楼厢房。
堂下众人百思不得其解,楼上贵客们也不由得高看他们眼。
江然靠在窗边,丫鬟附耳上来说了几句,她转头看向正上楼的人,刚刚在门前没留意到是殿下带回来的人,看她左顾右盼十足小家子气,不知从哪个乡野中冒出来,一时蛊惑了寰王。
“唐掌柜,余阳楼的厢房何时什么人都能要了?”江然不等人入座率先发难道。
楼上每间房都有固定客人,唯独蒙面女子索要那间时常空置,只在每年秋试前作为寰王考察众学子所用。
吟长抬起头看她一眼,又无所反应的推开隔壁门,扑面而来的轻香落入鼻端,她的笑意却怎么也抑制不住。
误闯相府后院的少年,今日已名震天下,没想到仍记得当年金屋藏娇的处所,将屋中所有摆设还置,那可是叶邵宇的房间,日后被别人知晓还不得传出龙阳之好的谣言。
“掌柜,麻烦将桌椅全换过。”吟长入内第一件事便要破坏原来陈设。
掌柜没有多言招呼人照做,此举点燃了江然怒火,她心心念念多年也未能进去过,一个露面没多久身份不明的女人,才来就要毁了一室清风。
“慢着。”她出声阻止。
动静惊扰了不少人,厢房里不断有婢子出来打探消息,一楼的客人也竖起耳朵仔细听。
“小姐有何贵干。”吟长终于回应她。
江然拦住搬桌椅的小厮,模样看起来义正言辞。
“谁允许你们动里面的东西?”她声色严厉,板正的神情倒有几分将门之风。
可谁不是名将之后,比气势叶吟长可从来不弱,谁也不是吃素长大的。
“是我又如何。”吟长冷笑着将话从口中道出,周身气息徒然冷凝,她眼中真真切切的狠意与一人万般相似。
“小姐初来是客还请守礼。”江然被顶撞得失了理智,赫然而怒。
言说吟长不是主人,没有资格搬动里头物品。
“掌柜,今日这房里的桌椅我是换得还是换不得?”吟长也看出了点意思,余阳楼处处仿照京都旧址,大几率是徐家的产业,既然是三哥所有她耍耍威风想必问题不大。
“换得。”唐掌柜的话更是石破天惊。
不仅江然,就连楼上其他人也大感意外,唐掌柜虽然是个女子待人却不卑不亢,余阳楼里她的话向来说一不二。
“唐厘你可想好了。”江然直呼其姓名,尤不敢相信她也有服软的时候。
从前眼高于顶的唐掌柜,现在对个来路不明的人唯唯诺诺,难道就因为对方是寰王的女人吗。
“江小姐还是不要失了仪态,打扰到其他贵客。”唐厘的话又打击了江然。
只见她警醒的看向周围,越来越多宾客争相探视,不由得一挥手忍气回到自己厢房去。
“小姐还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将屋内东西全部换过,唐厘怕照顾不周全继续说。
“你认识我?”吟长对她有些好感,这样公然得罪客人的掌柜倒是第一次见。
凌瞿生手下尽是些不寻常的人,先有曹言那般书生意气高瞻远瞩的掌柜,现在又有个当机立断魄力不凡的唐厘,难怪徐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我认得它。”唐厘说着抬眼朝她的发髻看去。
吟长伸手抚上玉簪,这个可是有什么不妥,都戴了半日好像也只有对方一人在意。
“这个?”她茫然道。
“嗯,是夫人遗物。”提及先人唐厘神色更为敬重。
少爷的娘亲从未心甘情愿为妃,所以江南徐家的老人们都叫她夫人,虽没有亲眼见过夫人的风华,但从前一直是自己管理徐家旧物。
这阳绿簪是玉魄中的极品,前些年被少爷取走,如今戴在小姐的头上,她自然就是日后主母,言语的份量与旁人不可相比。
“姐姐,这簪子是我今日胡乱戴的并非主人所赠,惹你误会了。”吟长有些抱歉,并不知妆台上随意一物这么珍贵。
与禹之相处的日子他们都是随意拿放,这习惯还没能改过来。
“若少爷不想给,谁都不会得到它。”唐厘含笑言。
一旁的徐漪应和着此话,少爷不想给的绝对讨不来,就像寰王妃的位置,几次宫中派人来催最后都无可奈何。
“多谢。”即便听他们这么说,吟长回去后还是要把东西放回原处。
“叮。”此时台上瑶琴起,音色深沉,余音悠远,指下韵律仿若拨在心间。
人初静,月正明,欲将心事付瑶琴。
吟长身入其境连唐厘什么时候离开都不知晓,很久没有静下来听琴了,此曲凉如水却浇灌在暵热的土地上,转瞬乾坤因他而变因势而变。
收手乐止。
她走到窗旁想看看是怎样的人,手下有如此造诣,视线所及正好与奏琴者四目相对,是个干净得有些苍白的男子,吟长轻点头见礼,他也以礼相待。
待人上前去收琴,她才发现对方坐着轮车双脚不利于行,也许正是身体的伤残让他更能体会世间艰辛,作的曲极致动人心弦。
瑶琴开篇之后是诗词会,对吟长来说再无惊艳之处,咬着桃花状的甜糕凑个热闹。
忽地楼下掌声四起,若彤看了眼是江小姐被大家围绕着称赞,可能是出了首佳作。
“咚。”
“咚。”
过了半刻钟接连两声敲击窗框。
徐漪前去查看,见江然正在台上手持弓箭,长身而立颇有其父之风。
余阳楼倒是有这样的规矩,可以由一方发起挑战,像刚刚连发的两箭便是战书,至于要不要应端看各人,不做强制之事,可畏而不接比输了更丢人。
“你可是不敢比。”见二楼没回应,江然高声唤。
她的挑衅响彻内外,招来了所有人注意。
“也是蛮荒之地应该学不到什么本事。”江然看她昨儿与今的穿着打扮,言行举止,认定并非大户所出。
不想莱茵城在十年前也是战乱之地,比之南荒不相上下,如果没有寰王哪来如今盛世。
她的言论引起了些不满,却也无人站出来深究,毕竟江小姐往日在余阳楼名声很好,他们更愿意相信其乃无心之过。
“没有彩头我为何要白费功夫。”吟长半撑开窗,一双明亮的眼睛含着狡黠,话里有话。
“你想要以什么为注?”江然不以为意,无非就是金银钱财,索性明说反正她赢不了,口头上诱其答应再议。
吟长语气变得轻快,想了许久艰难抉择道。
“给我土地吧。”
只有农户人家喜欢耕种地,城里的学者纷纷面露鄙色,心里对这位小姐的印象更差。
“好呀,只要你能赢就给地契。”江然一口答应。
没想到吟长这边还有话说。
“可是…。”她吞吞吐吐吊着众人胃口。
“有话快说。”江然先沉不住气。
“可是不值钱的地不行。”吟长继续磨其心志,让他人以为自己来来去去就是贪图金钱。
莱茵城是战后重建的新城池,因为当初栖山城被外族占领,毁坏得颓败不堪,凌瞿生便把两处合并,造了如今宏伟壮观的边境第一城。
随着民情发展,往外阔是迟早的事,日后城中地契会水涨船高,绝不是用钱就能买到。
“这位小姐你若应试赢了,在下也压上张地契如何。”堂下的蓝衣公子加注言,他倒是没有轻视哪个,只觉得两个女子比试趣味多,反正自己也不差一两张地契。
另有几人陆续加入,呼声越来越高,一会儿就增加到三十几份。
“好,那江小姐想要什么?”吟长这回爽快了,遇着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旦听听对方所求。
“我要你搬出寰王府。”江然毫无迟疑。
此话惊了坐下大众,今日余阳楼里稀奇事一件接一件,他们可没想到搂上就是昨日随寰王入城的女子,不然这赌约怎敢开。
“好。”吟长生生斩断了他们反悔的机会。
“要比什么?”她接着问道。
余阳楼既然聚集的是文人墨客,想必就是琴棋书画择一而论。
“任你定。”江然傲气不已。
徐漪靠近对吟长解说,比试是对方发起,那他们就有决定权选择事项,琴棋书画,香艺、礼乐、射艺、骑射等都可。
“骑射。”吟长从容不迫,既然都是将门之女便比些实际的。
她话一出又引发了不小骚乱,江然马背上的功夫在莱茵城女子中为首,与之比骑射莫不是以卵击石。
不知蒙面小姐身份还好,眼下却也不能叫人输得太难看,不然寰王那边说不过去。
“小姐还是另选其他吧。”蓝衣公子好意提醒。
“你不敢?”吟长并未领情向江然发话道。
惹得蓝衣公子一副哀怨模样,他真是恨不得上楼与之评说。
江然于箭术之上少有败绩,也就家中哥哥能出其右,听闻对方选了骑射心中胜卷在握,更受不得言语相激。
“如你能赢,我将城南良田相送。”她处事急躁,一步步踏入圈套。
弹奏瑶琴的公子回到厢房,看着眼前一边倒的局势无声摇头。
“公子也觉得她不应该与江小姐比试吗?”旁边推轮车的侍从出声说。
“以肉喂虎,当何益也!"弹琴公子口中缓缓言。
侍从摸了摸头,听不明白他说的是江小姐还是另一人,只能等着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