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车马碾过宫城夹道,出安奉门,过吾禁河,沿着永昌街一路向南。
这是出城的方向。
长长的仪仗外,送行的百姓围成了人墙。
有人哭,有人笑。
更多的,是将手中红色的布匹铺在地上,盖住泥泞的积雪,让公主的车銮走得平稳些罢了。
沈姜禾转身回望,那条路红的陆离斑驳,再一望,又好似一条血染的河。
遮面的羽扇猛然变得沉重难当,舞枪的手险握不住这一剪鸿毛。她所守护的子民,正在以另一种方式守护他们的君王。
热泪盈眶。
迎亲的队伍等在城外。
周时宴高居马上,不时朝城内眺望。
他在等一个人,却不是他的新娘,而是那个以四万老弱病残围困他三万精兵的胤国主将,沈姜山。
他十五岁上阵,沙场沉浮近十载,从不曾将什么人放在眼里。直到暮鸣山一战,他记住了那张坚韧的脸,像极了昔日的自己。
他欣赏那人排兵布阵的才能,也钦佩他的敢于赴死的勇气,觉得这样的人才配得上他手里的兵刃。
所以,这场和亲,与其说是他冷酷本性下的唯一一次宽仁,不如说是他给自己与之再战一次的机会。下一次,他要亲手将他斩于马下,让他看清楚谁才是这乱世的王者。
洞开的城门涌现出一群人影,越来越近。
周时宴鹰隼一般的眼睛霎时盯住了他的猎物。
只一瞬,他觉得不对,不是那人。
眼前这个紫袍玉带的少年,龙眉凤目中难寻雄姿飒爽,即便强撑着,还是给人一种萎靡的倦色。可他又分明一身胤国储君的装束,不是那人,又能是谁?
周时宴莫名一阵失望。
许是那日风雪太大,又或许是那惨烈的战场徒增出的一种悲壮使他看走了眼吧。
他心底一声冷笑。
又见对方下马之时脚下一阵仓惶掩饰的踉跄,这般狼狈模样,激的他险些失笑。到底是他高看了。
罢了。既应下这亲事,容他苟活些时日又能如何?沈平舟已死,看来胤国再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人了。
寒眉微挑,周时宴从沈姜山手中接过沈姜禾的手,略一虚扶,便松开了。
他讨厌她掌心的湿冷。
人都说胤国长公主生来体弱,活不了太久。看来是真的。
这样也好,待到沈姜禾一死,他便要率领褚国铁骑踏破青州城门。到那时,他要和今日一样,用青州子民的血,为自己铺一条进城的红毯。
她的命就是胤国亡国的沙漏。
想到此处,周时宴转身上马,不愿意再在此处多待一刻。
车马疾行一日,不曾停歇,无人怜悯这个病体孱弱的胤国公主。
沈姜禾倚在车上,不住地咳。
暮鸣山那一记重创,伤了她的肺腑,车帘下灌进的寒风,呛得她胸腔剧痛。
寒墨将一张绒毯往她身前拢了拢,“殿下,天寒,盖着些吧。”
这个倔强的丫鬟,总不愿喊她公主,但此刻她无心计较。
该到暮鸣山了。
“寒墨,有酒吗?”
小丫鬟明显一怔,摇了摇头,哪来的酒呢...
似是并不意外,沈姜禾掩唇轻咳一声,“没有酒,水也行。”
车窗推开一条缝,借着月色,她看见莹莹白雪下山川起伏。空气中弥漫着浓重血腥,冷风呼啸宛若将士的杀喊。
沈姜禾伸出手撒下半碗清茶,以茶代酒,两相送。亦不知此生,还有没有回来的可能。
做完这一切,她合上窗,闭目靠在车壁上吩咐:“不到兖州别叫醒我。”
一路奔波,沈姜禾在车上昏昏沉沉睡了一月之久,醒来已到了兖州将军府。
从车上下来,她抬起头,见烫金的将军府匾额下,两扇朱红大门紧闭,只西南角一处小门洞开着。
“将军去了何处?”
陆子凛昂着头,并不拿正眼瞧她,也不答话。
角门处一个小厮懒懒地探出头,“往这里走。”言行举止,皆是傲慢的态度。
倒不是他不知尊卑礼数,只不过将军府上下早得了周时宴的令,沈氏女过门,不得走正门,不得入主院,不得尊其为主母。
主家的意思很明白,人娶过来,空有个名头罢了。什么胤国公主,说不定哪日就成了亡国之女,还不如他们这些下人呢。
沈姜禾并不恼怒。
成王败寇,弱者从来得不到尊重。她料得到这样的境遇,也可以忍受,只是不能低头。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她身后站着的是暮鸣山四万将士的亡魂和青州六万百姓。
“我乃正妻,只能走正门。”
沈姜禾立在将军府外青玉石阶之前,昂首挺胸,孔雀羽扇遮住半张玉面,只露出一双坚韧的眼。
然而旁人却觉得可笑。
陆子凛冷哼一声,反问:“你当这是哪里?”
“无论这是哪里,迎娶正妻,皆走正门,此乃礼数。”
笑话!谁会和手下败将讲礼?
陆子凛不语,策马立在一边,静等着这小小一个女子受不住冬日的风寒自己妥协。
谁知,一等就是半日。
其间那女子咳过两回,吐了一滩血,柔弱的身体在风中摇摇欲坠,脚下却分毫不动。
陆子凛有些急了,他担心这女子死在这里,也相信,倘若不开正门,她一定会死在这里。
驰骋沙场的汉子最敬重有骨气的人,何况还是个女人。陆子凛心底生出些不忍,他想,两国之争,该在战场上见成败,何必去难为一个女子?
手中缰绳勒紧,他调转马头,一路向营地狂奔。
周时宴冷扫了一眼来人,擦剑的手未曾停滞半分。
“去告诉她,她若死了,驻扎在暮鸣山的褚将明日便会拔营北上,血洗青州直取沈姜山首级。”
一个战败求和的公主,凭什么生出一身利刺?他就是要折断她的脊梁,拔掉她身上所有的刺。
陆子凛将话带到时,沈姜禾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她只是沉默着走回车里,待到再出来时,已经脱下了那一身凤冠霞帔,留下了那只象征身份的公主印。
现在,她只是她自己。
“走吧。”
“殿下!”
寒墨伏跪于地,她不忍且不忿。这是她心底神圣不可侵犯的神,一杆长枪宛若天堑横亘,挡住了多少来势汹汹的强敌!这样的人不该承受如此屈辱。
“战败之国,战败之人,本不该奢求什么。倘若可以保全青州百姓,这屈辱,我可以承受。”
“寒墨,扶我进去。”
胸腹之中烈火灼烧般的痛,让她每走一步都艰难无比。沈姜禾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快死了,可她不能死,为了青州百姓,她必须活着。
“寒...”
艰涩开口,伴随这一字吐出的却是淋漓鲜血,眼前一黑,沈姜禾终于撑不住昏厥在寒墨怀里。
“殿下!”寒墨慌了神,环顾四周,茫然无助。
过往之人皆是行色匆匆,偶有人递来一双探寻的眼睛,略一抬头看见将军府三个大字便也不敢作声。
守门的小厮脚下不动,全然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
寒墨咬牙将人搂住,在湿滑的地面上一路拖行。
“烦请带路。”
她走的很慢,很稳,生怕一不小心摔伤了肩头的人。
守门的小厮一路走走停停,起初还有些不耐烦地催促,到后来也不禁放慢了脚步。
然而人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行不多久,寒墨已然支撑不住。
忽地,她肩头一轻。
“交给我吧。”
陆子凛伸手将沈姜禾拦腰抱起,低头的一瞬稍稍愣住,这人竟生的和沈姜山一模一样。
沿路直行至偏院,陆子凛将人放下,转身命小厮去寻医。
又等了半柱香时间,才有老医官携着药箱颤颤巍巍赶来。一见榻上人的面色,不敢马虎,忙翻起广袖下一节纤细的皓腕,三指搭脉,眉心越皱越紧。
陆子凛在翻开的袖口下看到了沈姜禾粗粝的掌心,他目光微滞,问了一声:“什么病?”
医官不曾答话,起身按压了一下沈姜禾的腹部,稍一用力便见鲜血自嘴角溢出。医官摇头看向陆子凛:“这姑娘怎会伤的如此之重?”
是伤不是病?
陆子凛不解,复又问了一声:“究竟是什么病?”
“肝胆俱裂,这是内损之症,必是重击所致,伤势极重!也不知这姑娘是如何承受如此痛楚的。”
肝胆俱裂,重击所致?
陆子凛瞧着床榻上的人,这张脸逐渐与暮鸣山下那位年轻的敌将重合,心中隐隐有些怀疑,这个所谓的胤国公主,究竟是什么人?
西郊军营。
周时宴的指尖划过面前舆图,在青州一地看了良久。
“她入府了?”
陆子凛点头,“是。依照主帅的意思,自偏门入府。只是...留下了这些。”
周时宴这才抬头,见大红的嫁衣叠得整整齐齐,描鸾刺凤的喜服上端正搁着一枚小小的青玉印章。他心中不屑,一个远嫁和亲的公主,以为如此就能守住她心中的国家尊严?
简直可笑!
“送去锦麟阁。”他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陆子凛却迟疑了,“主帅,胤国公主她...”踌躇片刻,不知心中那点疑惑当不当讲。
正犹豫时,一道冷寒目光令他所有的话都僵在舌尖之上。
“她的事不必与我说。”“她的事不必与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