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张三以为自己会一辈子都记住她踏入这间小洋房的瞬间,就像是命运书册上的某一页终于被翻开,或是舞台上深红帷幕拉起,昭示着主人公终于启程踏上旅途。
可实际上,日后她再回忆起来的,只有湿润秋风中的馥郁桂花香气,以及门推开时挂在檐廊上的木质风铃的清脆叩击声。
手上的舞蹈包有些重,勒得她手有点疼,腹中有轻微的饥饿,她开始想念起自己早上反复拒绝掉的那块桂花糕。
一切都和林月后来跟她说的一样。
“你不会记得的,”她说,“你离死还太远。”
...
张三跟着王秘书走进了洋房。
不知道是林月租借下这间洋房时就是如此,还是她后面花了大手笔请人去改造。
原本木质老建筑的逼仄走廊与房间分隔被打通成平层,晃过以油画花墙阻挡视线的玄关后,雨后阳光透过纤尘不染的玻璃窗落到木地板上,十几个年轻舞者在其上伴随着简单乐声旋转。
听见脚步声,有人回头,看见张三和王秘书后,又不太感兴趣地转回去。
也有几个停下动作,好奇地张望过来,和张三对上视线后友好地笑。
更多的是依旧做着自己的事情。
这是林月的舞团,近日又是紧锣密鼓且声势浩大的选角期,来采访的媒体与工作人员屡见不鲜,她的造访并不能在这样一群年轻的舞者里掀起波澜。
“麻烦你在这里稍等一会,我去问问林老师有没有空。”王秘书客气开口,随后快步离去。
脑后的小发髻盘得紧紧的,很正式的西装过膝裙,却是光脚踩在木地板上的。
舞者与办公者穿行在同一片区域,舞者的精力总是旺盛,时不时在非舞坪的地方来几个即兴跳跃也是常见的事情。
因此,整片洋房的室内区域都不允许穿鞋,或是带什么锋利的物品。
如果地板上有一些看不见的起伏和滑腻污物,对于毫无设防的舞者来说会是毁灭性的打击。
张三深知这点,或者说她脚背上的旧伤深知这点。
她呼出一口气,很自觉地换了鞋,脱了外套,走到整面落地镜前整理自己的仪容。
张三今天化了淡妆,她不太确定林月对于女学生妆容的喜好,但是根据她先前主演过的舞剧与采访,林月是一个轻灵如羽毛的女人,眼角眉梢都是溢出来的清气,应当会喜欢这种清淡优雅的打扮。
张三细细把落下来的鬓发抿到耳后,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你就是那个张三?”甜腻到有些过分的女声在她耳边响起,张三被吓了一跳,发觉身侧不知道什么已经悄无声息挤过来一个少女,正眨巴着眼睛看着她。
“嗯。”张三点头,友善地微笑,“叫这个名字的应该不算多。”
太近了。少女只穿着轻薄的舞衣,似乎因为刚刚跳过舞,身上的热气几乎要烘到张三手臂上。张三往边上让了让。
“嗯——?”少女发出了很像偶像剧女主角的声音,亲昵地挽住张三的手臂,“原来是你诶,我还以为会是一个...嗯,罪犯一样的人?”
张三失笑,“法外狂徒的话应该要亡命天涯的啦。”
“你好有文化哦,”少女睁大了眼睛,“你是不是读过好多书?”
张三微怔。
“你的简历可不可以给我看看?”少女问她要了简历,每翻一页都会发出夸张的赞叹声,在她工作履历那栏停留得久了一些,很唐突地发问,“你是不是挣了很多钱?”
“怎么说呢...”张三有些为难,社交中一般不会随意询问对方的收入与积蓄,尤其又是第一次见面。
“我爸爸说,跳舞当职业的只有两种人,”少女很天真地眨着眼睛,“有钱人和穷鬼。”
“你父亲可能说错了。”张三说,“也有许多只是把跳舞当作工作的人,都是...哎,生活嘛。”
她以一句很适合将对话敷衍结束的句子收尾,在少女开口前转移了话题,“你叫什么名字呀?”
少女自我介绍说叫苏啾啾,自称已经在舞剧里有了一个内定的位置。和张三对她的判断一样,几周前才刚刚过了自己十七岁生日,是个实打实的未成年。
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张三有些怀疑,真的会有父母给小孩起这种...鸟语花香的名字吗?
但转念一想,她自己顶着这个名字招摇过市二十余年,似乎没什么资格质疑别人的大名。
话说回来,这是一个盈利的舞团,让十七岁女孩子来跳舞算不算雇佣未成年?工时是不是也要打个折扣?
回头得问问李峙。
张三以成年社畜娴熟的社交技巧应和着苏啾啾的对话,思维却不自觉地跑了开去。
“哎呀!”苏啾啾抽出了履历书里的照片,拿着和眼前的张三作对比,“你长得这么好看,化成这幅鬼样子做什么。”
张三瞥了一眼她手里照片,那是她大学时拍的一张,穿着衬衫与红毛衣,头发披散下来,笑起来明眸皓齿。
她又看了一眼镜子,她的妆容绝对不能说不得体,哪怕在雨水中走了一小段路,眉尾与眼角的线条依旧干净整洁。
在职场上真刀实弹拼杀过的人,再怎么样也不会犯把自己化成“鬼样子”这种愚蠢的错误,只能归结于少女戏剧化的表达方式。
“你不明白,”少女含笑摇头,将文件夹还给张三,在把杆上以让张三咋舌的柔软性做了一个拉伸动作,“林月不喜欢太精致的。”
“林老师吗?”张三来了兴致,她决定多打听一下林月的喜好,“她喜欢什么样的?”
“嗯...”苏啾啾维持着下腰的动作,“她喜欢吃甜食,但是要配黑咖啡。热的美式就是狗屎,林月的舌头大概早就老死掉了。”
张三哑然,这是什么和什么。
没等她想出怎么接话,王秘书在教室另一端喊她,“张三小姐!”
王秘书把她带到了一扇木门前,示意她林月就在里面。
张三礼貌和王秘书颔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她无比庆幸自己吸了那口气。
推门的瞬间,几乎能够具象化的灰白色烟气争先恐后涌出来,尼古丁和焦油刺激的气味让她眼泪控制不住往外溢。
一片兵荒马乱中,张三只能拼命压抑住自己的咳嗽。
在泪眼朦胧里,她似乎看见自己老张家的列祖列宗在和她慈爱招手。
“快点进来。”在烟雾深处,有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张三回过神,连忙一边应声一边反手关上了门。
“啪。”拨动开关的声音,随后一束强烈到足以做舞台聚光灯的光线打到她身上。
张三一惊,倒也没有瑟缩,强忍着不适站直了身体。
在明亮过分的光照下,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都在无限被放大。
她知道林月在看她。
“保持这个发色不要染。”片刻后,林月开口,“可以再瘦个两三斤。”
张三还没来得及回话,打光灯骤然熄灭,随后办公室柔光灯亮起。
在一片灰白烟雾里面,张三终于看清了林月,呼吸微微一窒。
随后铺天盖地的咳嗽欲.望涌了上来,张三别过脸,咳得天昏地暗。
在她眼前的是一个老女人。
这三个字不包有任何对于女性的恶意,而是一种客观的叙述。
林月老了,老得太快,又太触目惊心。
靠在巨大老板椅深处的女人消瘦,脸庞与从针织衫里探出的小臂每一股肌肉都被地心引力拽着下垂,张三甚至能看见她逐步走向枯萎的皮肤上有些浅褐的老人斑,像一根过熟又放了太久的香蕉。
没有化妆,林月嘴唇有些缺乏血色,两根深深的法令纹顺着鼻翼往下走,止于她紧抿的唇线。
然而眼神是黑亮锐利的,像她指间挟着的猩红烟头一样,亮得慑人。
她记忆里的林月是轻盈柔软的白鸽,或是什么有着漂亮到透明纤长尾羽的浅色鸟类,而不是一只...兀鹫。
张三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盯着林月太久,久到超出了社交礼貌的范围。
她连声道歉,林月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像是赶走一只小虫子。
“工作辞了?”林月问。
“暂时不上了。”张三回答,其实是停薪留职。
公司和她都需要彼此做后路。公司舍不得一个好用又熟练的员工,她也舍不得公司给的丰厚薪水。
“舞团有工资,生活困难的话就和小王说。”林月深吸一口香烟,“加入舞团,就不许做别的兼职了。”
张三连忙点头。
“要学会听话。”林月摁灭只剩余烬的烟头,视线穿过浓厚烟雾紧紧盯着张三,“这是我的舞团,必须听我的话。”
“听明白了?”她又点起一根新的香烟,“如果你不能完全属于我,我就不能教会你。”
“从今天开始,”林月粗鲁地说,“忘掉你学过的一切狗屁舞蹈,像他妈的一个弱智一样从头开始,懂了吗?明白就给我张嘴。”
在肺部的刺痛中,张三无比错愕地预感到。
林月根本不是轻灵旋转的羽毛,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而这个傲慢的艺术家暴君,将大刀阔斧修剪她的人生。
“出去吧。”林月像是耐心耗尽,“和小王把合同签了。”
张三鞠了个躬,后退离开了办公室。
新鲜空气涌入肺叶,张三扶墙咳嗽起来,肺部深处火辣辣得疼。
“张三?”一只手抚上了她的背,张三下意识要避让开来,然而温和的洗衣液香气侵入呼吸间,张三抬眼。
看见李峙含着担忧的温润黑眸。
“你怎么来了?”张三扶着李峙的胳膊站稳,莫名产生一种劫后余生之感。
李峙还没说话,王秘书拿着文件从走廊尽头走过来,正要笑着开口,视线却飞快往下一瞥,又快速转了回来。
张三:?
她低下头。
张三今天穿着一双白袜子,只在脚尖那里有着兔子三瓣嘴和黑豆眼的图案。
很可爱。
而旁边的李峙,线条锋利笔挺的西装裤脚下,露出一双棕色的,脚尖绘着泰迪熊花样的袜子。
也...很可爱。
张三震惊地看着李峙。
那他妈是她大学双十一凑单买的家庭款袜子,最大码每次穿都会走着走着卷到脚底,恼羞成怒后洗干净塞给了李峙。
李峙是真的很勤俭持家。
也侧面说明了李峙同志真的是一个很适合结婚的男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