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遥祝许大人平步青云。”裴梦欢搭着秋实的手在三两步处站定,许不问有大才干,眼下调任户部侍郎兼入内阁辅政,前途一片光明。
许不问不紧不慢的颔首,以示谢意,而后从袖筒中抽出一叠纸来。
秋实向前接过双手呈上。
朱红色的丹寇似艳丽的花蕊,在娟纸上缓缓滑过,略泛黄的纸张,一时间也显得贵重起来,落在最后的墨点上,轻敲两下,她抬眼,不温不火道:“这是许大人全部的东西?”
这上面可没有她要的信息,这舒子棋自打入了京,跟个花蝴蝶似的四处拜码头,若是看这纸上写的,只怕半个朝廷的人都被他登门拜访过,这可看不出什么东西来。
许不问倒是神神在在,他不疾不徐道:“他既是个爱投石问路的人,想必多一条路也不介意。”顿了顿,别又意味补充道:“更何况,是殿下呢?”
山中的风到底有些寒凉,吹得林海翻涌不息作响,近旁奔腾的清泉一股脑的撞在岩石上,哗啦啦的,每一声,都让人心惊肉跳。
倏的,许不问又笑了,嗓音清润,“殿下只是久居京城,好奇西南风光,想要找人了解一下而已。”
裴梦欢随着他的话轻松口气,但还是眼含警告之意看向他,她早知道许不问绝对不是什么安分之辈,更别说当个俯首帖耳的门客,只是今日人多眼杂,他说这种话,更是在危险边缘反复试探。
正要开口警示他一下,就听闻转角处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便住了口。
“我道是谁,原是殿下与许大人在乘兴赏春景。”
一声冷嘲紧接着传来,回首,正是周燃星慢慢踱步而来,细细看去,脚步略不稳,他眼尾带着酒意的绯红,迤逦俊美,在这翠绿碧色的林间小道中,尤为显眼。
裴梦欢目光顿了顿,而后看向他身后,见到皇兄身边的近侍正一脸小心翼翼的打量这场景,对上视线,那近侍虚抹了把额头,干笑道:“殿下见谅,周小少爷醉了,主子吩咐我们送小少爷回去休息。”
周燃星闻言,立即皱眉反驳,转头瞪着那人:“我可没醉!”
“是是是,您没醉。”近侍嘴上一叠声说着,又挥手示意后面的人快上前扶着。
只是刚到他身边,就被下意识挥开,他摇摇晃晃的走向裴梦欢,粲然一笑:“臣祝殿下尽兴而归。”虽是笑着,眉眼中却蕴着化不开的委屈。
袖摆下的指尖也仿佛被这目光刺了一下一般,微微一缩。
周燃星复又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许不问,冷笑一声:“你倒是有本事…”尾音减低。
都是男人,许不问岂会听不出这醋意弥漫的话外之音,干咳一声,无奈开口:“您误会了…”
谁料刚开口,就被打断:“不必多言,你若是敢担当,我还敬你是个男人。”
瞅着这双不甚清明甚至有些涣散的双眼,他哀叹一声,罢了,不与醉鬼计较,只是一抬头,就看见几双眼睛直直注视着他
“…”忘了还有这群人,他现在解释还来得及嘛?许不问清了清嗓:“诸位,我与殿下是偶然相遇在此。”
几个内侍闻言交换了个眼神,
【这就是那个男狐狸精?】
【什么男狐狸精,一个略微有点姿色的穷书生罢了】
【殿下就因为这个人拒婚周少爷?】
【这好像就叫狐狸精吧…?】
【不仅是男狐狸精,还没担当】
【就是】、【就是】
【殿下糊涂呐!】【殿下太糊涂了!】
许不问默然,突然觉得自己的口碑好像在无形中下降了不止一星半点。
裴梦欢倒是没看到这些,只盯着那个兀自站着却站不稳的身影,再第二次身影微晃时,终是忍不住上前走了几步,也在这时,醉意仿佛终于战胜了周燃星的意志,在歪倒下来的瞬间,他落入一片柔软馨香中。
裴梦欢低头看去,眉宇仍是拧着,似在表达对许不问的不满,许久不见,这人好像又长高了,抽节的身量,让她有些吃力,幸好侍从们迅速的接过。
为首那内侍先把整理衣衫的裴梦欢细细打量一遍,确认这位金枝玉叶没有受伤后,又嘱托人好好看着小将军,这才舒了口气,道:“那奴这边就送周小公子回去了。”
裴梦欢点点头,见内侍们正行动,复又开口,“等等”
几双眼睛刷刷看过来,她不自在道:“本宫同你们一起吧。”为首那位内侍低着头,翘起嘴角“诶”了一声。
许不问适时告退。
虽是皇家行宫,但依着山的走势,道路修的曲径通幽,冒芽的柳枝在疏朗的阳光下,像是嵌了碧玉的金丝,行走其中,别有趣味,只是现在,裴梦欢却不这么想,只因,路太窄了!
两个内侍架着身量不小的周燃星占了不小的空间,她穿的衣裙繁复,更是让小路捉襟见肘,浩浩荡荡一群人走着,她就算再眼观鼻鼻观心,还是对旁边存在感极强的那位做不到视而不见,几息过后,还是猝然驻足。
“殿下?”内侍不明所以的跟着停下。
“呼”她轻吁一口气,走到周燃星面前,勾起手指,将他额间垂落的发带拾起,月白银丝的绸缎穿梭在削若青葱的指间,流光滑动,目光不由自主的落下,在酒液晕染的过分嫣红的唇峰一触即分。
她微微抿唇,垂下眼帘,专注的系好手中的发带,只是少年温热的吐息打在手背上,让简单的挽结也甚是艰难。等终于系好后,一言不发的转过身去,内侍面面相觑片刻,随即一言不发跟上。
眼看到分岔路口,裴梦欢左右看了眼,眸中挣扎片刻,轻咳一声:“本宫就不跟着过去了,你们当心着送人回去。”
一小内侍正要答应,就被旁边人用手拐了拐,而后那人抢先开口,恭谨道:“殿下且慢,我们这群奴才粗手粗脚的,周小公子金尊贵体,若是磕了碰了,奴才们交代不了差事。”
若是不遇见本宫,你们便送不回去了?裴梦欢自然知道这内侍的言外之意,只是这是皇兄的人,况且...她不留痕迹的看了眼长睫垂下的周燃星,罢了,左右睡着,什么也不知道。
见少女神色松动,那人便再接再厉道:“就两三分钟路程,不敢耽误殿下太多时间。”
“那便走罢。”
至栖竹苑,将军府的人先是见到裴梦欢万分诧异,看到后面被送回来的少爷时,脸上又是神色各异。在这种注视下,裴梦欢路上那丁点儿的后悔登时放大起来,简短交代了一下,看人被送进房里了,便迫不及待开口:“本宫就先回去了。”
“殿下!”
裴梦欢看向吉祥。
现在院子里的,有将军府的人,还未离去的太子内侍们,公主府的侍女,他这一开口,瞬间便如芒在背一般,顶着这股莫名的压力,一身遒劲的壮汉,硬是憋的脸通红,万众瞩目之下,他终于开口了,结结巴巴道:“殿下要不...小坐一会,这栖竹苑一时半会儿没有主子,万一有什么事,您好吩咐。”言罢,一脸忐忑的盯着裴梦欢。
如今这醉翁之意不在酒都快溢出来了,裴梦欢不轻不重的看了眼吉祥,直到他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才慢吞吞道:“我不曾听闻,将军府的大护卫,竟没本事到要我这个公主来管事了。”
气氛凝滞起来,在场的人心都悄然提了起来,大气都不敢出,吉祥此刻干脆破罐子破摔,闭着眼睛道:“早年间就听说楚地有一人醉酒后未加注意,一时不察,”他顿了顿,心中道了句对不起少爷,我可不是咒您,您大人有大量,千万莫计较,接着道:“那人后来竟痴傻如三岁孩童,这次来行宫,少爷就带着卑职和几个粗实杂役,心大眼粗,万一出了什么事,这可怎么办啊。”说着说着,竟流下两行清泪来,沙哑的对裴梦欢情真意切道:“殿下,哪怕为了将军府唯一的后人,也求您能留下来照看片刻啊。”
这一番话下来,四座俱惊,一是惊长公主都摆明不悦了,还敢坚持说话,果真是个汉子,二是惊没想到吉祥这个浓眉大眼的,竟然还有这样一幅泼皮耍赖的面孔,众人屏气凝神,都等着这位妆容精致的少女勃然大怒。
谁料裴梦欢听闻,似笑非笑的扫了吉祥一眼,便偏头问内侍:“周小将军今儿用了多少清泉涧。”
那人回想片刻,老老实实道:“三壶半。”
心中算了下,一时半会儿这人是醒不来了,便微扬下巴:“带路吧。”
吉祥反映过来,喜不自胜的应了一声,吩咐人去准备醒酒汤,临了又拽着人,附耳嘱托道:“量放重些。”
内侍回去的路上,不知是谁感叹了一声:“咱家的脸皮,比之自愧不如呐。”
那厢,吉祥小心翼翼的呈上茶点,赔笑道:“殿下,这是少爷和您最喜欢的荷花酥和七宝水晶糕,刚到栖竹苑,就着人备着了。”他观察着神色,不经意道:“每次少爷给您带过去的,都出自这位老师傅之手呢。”
裴梦欢注视这手边粉嫩可口、清香怡人的糕点,久久不语,经年累月的相处,习惯和爱好早就变得同步,谈笑晏晏的过往一有机会,便见缝插针的在脑海里中张牙舞爪攀爬而来。
她收回目光,敛眉淡淡道:“不必了。”说着便起身,两步后莫名顿住。
吉祥适时开口:“殿下放心,这没外人,况且您与少爷一块长大,不拘这虚礼。”
说来好笑,明明这里面的一砖一瓦都熟悉的不得了,如今却得凭着一句话来递出个合理走动的台阶,裴梦欢自嘲的扯扯唇角,抬手掀起了天青色锦缎门帘,走进里间。
熟悉的松木香在白玉螭虎香炉中袅袅升腾,一眼望去,房内肃整古朴,很难让人与京城里盛传的浪荡公子联系起来。
一侍从正给榻上阖眼的人喂醒酒汤,不知是不是在裴梦欢的注视下有些紧张,手哆哆嗦嗦的,勺递至唇边,竟洒了大半在外。
拧着眉冷眼看着,终于在将要喂第三口时,裴梦欢忍不可忍开口制止:“换个会喂药的来,想呛死还是淹死你家少爷啊?”
侍从苦着脸退下,另一侍从年纪较轻,手从拿起勺和碗开始,就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瓷器摩擦声。
“啪”裴梦欢拍了下桌子,恼怒的冲吉祥开口:“出门竟不知道带着侍女出门么!”
“这...”吉祥搓搓手,无辜道:“您也知道少爷,他是向来不耐烦侍女们的服侍的。”
裴梦欢一噎,沉默半饷,慢条斯理的挽起袖摆。
吉祥看着伸出的皓腕,楞了一下,喜不自胜的冲塌边的侍从挤眼,催促道:“笨手笨脚的东西,还不快给殿下让开。”
温热的汤液在釉玉勺中,荡出一圈圈细小的涟漪,颤颤巍巍抵至唇际,些许没入唇齿,多半隐入衣衫,濡白的中衣领子,在液体的沾染下已然变成朱褐色。
裴梦欢尴尬的停了手,见状,吉祥赶忙感慨道:“不愧是殿下,这么快就喂了大半进去。”至于喂到哪,他决定视而不见。
看来是得继续喂了,她只得又拿起勺子,四五勺后,汤底只剩些许,吉祥说着再端一碗过来,便出去了。
裴梦欢喂最后一勺时,竟分外顺利,心中松了口气,总算成功一次,只是拿开勺子时,那粉红的舌尖突然勾了一下,她一怔,下意识抬眼,直直撞入一双幽深如潭的眼眸中,那双眼的主人,正一眨不眨的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