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裴宸玉语气轻松,甚至像是老友的调侃,但若是经年服侍在他身边的人在旁边,定然能够敏锐的察觉到这背后酝酿的风雨。
可惜这里只有却明珠,他大剌剌的点头,用蹩脚的官话说着:“你的姐姐确实很漂亮。”
裴宸玉的眸色暗了下去,但是面上笑道:“是的,所以你的砝码还可以再大点。”
却明珠闻言,有些犹豫,一来他觉得给大云这么多东西实在有些肉疼,二来他确实有点喜欢裴梦欢,不太想用之前的方法了,担心这样的强求恐怕会徒增厌恶。
裴宸玉用玉扳指轻扣桌面,与裴梦欢肖似的眼眸弯起,让却明珠一下子晃了神,他循循善诱道:“我们大云有一句话叫做放长线钓大鱼,只有舍得付出,才会获得更多的收益,王子相信本宫,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他抬眼看向却明珠,声线放轻,“至于姐姐,你不必担心,王子连让一个女人爱上你的自信都没有么?”
却明珠随着他的话,似乎看到了草原上无数的部落对他俯首称臣,他目光闪烁,纠结许久,终是受不了裴宸玉的激将法,咬牙道:“好,听你的,我会再让使臣进宫与你们的圣人谈的。”
此事了结,裴宸玉也准备离开。
在他临别之际,却明珠忽然叫住他,问道:“据我所知,你的对手是一个十分优秀的人,我不明白。”他们的草原上,若是有这样一位众望所归的首领,那他会得到所有人的臣服和拥护,根本不会有任何人有异心,更遑论他现在进行的如此大不逆的行为。
裴宸玉半只脚踏出门外,门框的阴影将他一分为二,他隐没在阴影里的面容晦暗不清,院落亮堂堂的光映在他幽深的眼里,像是两簇潼潼鬼火,半晌,他轻笑一声,没有回答,出了门。
却明珠的动作很快,当夜,在他心疼的滴血时,终于听到了一个好消息,皇上宣长公主觐见。
“说完了?”裴梦欢神色淡淡的反问,半分不见恼怒不满。
裴风郁自上次不欢而散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昨夜遥遥远望还觉不出什么,今日自己端详,竟然觉出了几分陌生来。他此刻有些不知名的心虚,干巴巴补充道:“大云国力强盛,你嫁过去便是代表大云的脸面,你尽管放心,无人敢欺你半分。”
裴梦欢垂眼不答,也没说好还是不好,就这么把裴风郁晾着。
在沉默达到让所有人坐立难安的时候,裴梦欢开口了,“母后和母妃呢?她们也是这么想的么,也觉得我嫁给塔塔乞部落是最好的归宿吗?”
其实裴梦欢开口就有些后悔了,何必呢,自取其辱,母后作为皇后,如何不能开口劝阻一下,母妃作为父皇的眼珠子,但凡她说个不字,又怎么会有她此时此刻站在这里呢。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但她就是不知道怎么,或许是自己细微的侥幸在作祟,也许,也许有人真的在乎她,会在这个过程中哪怕只是阻拦那么一下,而这一下,也足够了。
“你的母后和母妃会为你准备最丰厚的嫁妆,让大云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会心生艳羡。”
答非所问,也是最好的回答。
裴梦欢脑中想,哦,最丰厚的嫁妆呀,其实她上辈子就已经见过一次了,在她满心欢喜待嫁的时候,她把嫁衣摸了又摸,准备的嫁妆清单看了又看,所有当日会用到的东西,她都再三检查,在无数的憧憬中,预演了无数次成婚的场景。
她抬起头,瞳孔中映着高高在上的帝王,笑了,“若是我不嫁呢?”
这句话像是一个投入平静湖内的小小石子,终于在这个平平无奇的夜晚,撕破了十多年来温情的面纱,天家的残忍和□□向唯一的看众露出了狰狞的冰山一角。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裴风郁迎来了他做好充足准备的环节,他身体前倾,无言的逼迫感无声无息的向下笼罩,“梦欢,你是大云的公主,受了百姓供奉,自然要为大云贡献一份力量。只要你答应这桩婚事,大云将迎来史无前例的百年和平,北疆的百姓,不用再过夜不能寐食不果腹的日子,战场上的将士们也终于不用在提心吊胆了。”
他久病的身体发出含混的声音,字字仿佛都重逾千斤沉沉的要将下方娇小的人压跪下去。
直到腥甜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裴梦欢才后知后觉的松开紧咬下唇的贝齿。
在期望她臣服的目光下,她道:“那皇子们呢?”
“什…么?”裴风郁怔然。
“皇子们难道不是同样受人供奉么?如何不能以身赠国还大云无边安宁,护佑我大云百姓?”在裴风郁越发惊愕震惊的视线中,裴梦欢越说越快,“既然要联姻,怎么不是联,我们出个皇子,塔塔乞部落出个女儿不是一样,皇子们想必还比我金贵些,越发能显出我们的诚意,太子哥哥是储君不行,宸玉您是万万舍不得的,那二哥哥呢?再不济,把三哥哥从狱中放出来也能用。”
“裴梦欢!”一声暴喝止住了裴梦欢的话音。
裴风郁阴沉着脸,额角突出的青筋将他的暴怒展露无遗,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伺候的宫人哗啦啦跪倒一片,唯有裴梦欢站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不闪不避的直视着他的目光。
夜风乍起,将窗纸吹的簌簌抖动,初秋的冷意顺着窗隙攀爬进来。
帝王因她这荒唐至极的话,前所未有的震怒,似乎比为裴宸玉对峙那日还要严重些。
裴梦欢瞧的分明,心中冷嘲,面上却漏出了示弱的神色来,她微撩裙摆,不紧不慢跪下来,脊背却挺得如同青竹,她缓和道:“父皇,儿臣刚才脑子不太清醒,胡乱说的,望您恕罪。”
裴风郁沉着脸一言不发,眼中怒火闪烁,并不因为她这毫无诚意的话有所缓解。
“儿臣愿意嫁给塔塔乞部落的王子。”
裴风郁为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而讶异,但是很快,便染上了一抹狐疑,她方才的话说得太惊天动地,这生硬的答复显得可信度低到离谱。
“你果真答应了?”
“儿臣愿意听从父皇的安排,古来婚姻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成婚能够为大云带来这么多好处,何乐不为。”
裴风郁此刻懒得分辨她话中的真假,只一句,“你自己答应的,说好了的,可是再无反悔之地。”
“儿臣知晓。”
裴风郁挥挥手,示意内侍上前,看着裴梦欢,“那朕可现在就要下旨了。”
提笔欲写时,他又顿住,“周家小子…”
“他那边我自会解释清楚,之前都是误会而已,如今大了,不该不清不楚的了。”
裴风郁满意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都和睦相处最好。
风紧霜重,月影朦胧。
长乐公主嫁给塔塔乞部落的消息传遍了每一个官宦之家,一时间,皇城内,家家户户灯火通明,本就暗淡的月色,越发沉寂。
而皇城一角,一座平平无奇的宅院中,寂静无声,唯一燃着一点豆灯的屋内,有一伏案的人影。
许不问打了个哈欠,一转身,怀中的书卷掉落在地。
“晚上好,许大人。”素色衣裙的裴梦欢倚着门框,弯眼微笑。
许不问缓过神来,深吸一口气,捡起书卷,稳住心神,“殿下漏夜前来,所谓何事。”
裴梦欢挑眉,含笑进了屋,“吓到许大人了,不好意思,我的错。”
许不问把书卷归拢在架上,目光看向了裴梦欢移开身形后漏出的人,心中松了一口气,这就不稀奇了。
周燃星站在门槛处,扫了眼室内,比他的房内还要简陋些,入眼便是密密麻麻的书,他撇过头去,嫌弃之色溢于言表。
许不问拱了拱手以做行礼。
裴梦欢自顾自坐下,语气轻飘飘的,带着隐秘的笑意,回答了许不问开口的问题,开门见山道:“许大人可愿陪我来一场豪赌?”
烛火的照耀下,裴梦欢面容秾丽,眼中的光芒摄人心魄,周燃星抱臂的身影堵在身后,影子在墙上无限的拉长。
许不问叹了口气,他可真是上了贼船了。
此后一月内,婚事紧锣密鼓的筹备中,饶是街边的总角小儿,也能得到几块芽糖吃。
在宫里宫外都一派热闹祥和中,公主府内却比往常都要更冷清些,不见一点张灯结彩不说,就连门廊上的帘子,都比往日素些。
“殿下,这是今天的第五波帖子了。”秋实捧着一堆簪花笺走来。
裴梦欢看都未看,指了指早早燃起的炭盆,“丢那里去。”
做工精巧的炭盆中,被烧了一半的新帖躺在那里。
秋实依言扔了进去,净了手,为裴梦欢添了杯暖意融融的参姜茶,这才道:“殿下,明珠王子今日的求见您还是不见吗?”
裴梦欢凝神勾笔作画,可有可无的点点头,“随便找个理由打发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