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未央宫倒是暖和了不少,只是檀香味比以往重了许多,萦绕在鼻尖,让人心中莫名的压抑。
高高的贡案上,供奉着一块崭新的牌位,案下,一身缟素的薛云木然的敲着手中的木鱼诵经。
裴梦欢也不急,自顾自坐下,平心静气的等着。
直到月挂树梢,诵经声止,裴梦欢才从昏昏欲睡中回神,对上薛云面无表情的注视,她平和的道了声:“母后。”
“来给那个贱人求情?”薛云冷笑一声,轻描淡写的定下结论,“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自裴归野葬身火海、裴宸玉被发配后,这层本就岌岌可危的母女关系,算是彻底一刀两断走向末途。
字字锥心的讥讽和辱骂没有使裴梦欢眉毛动一下,她面不改色的为薛云倒了杯热茶,递过去,“母妃既做错了事,理应受到些惩戒,我又何必求情。”
她看着薛云,微笑道:“况且母妃这几日,已然是慈悲心肠了。”
纵使局势风云变幻,但只要裴风郁在的一天,至高无上的皇权就能庇护路文玉一天,若真的在她手中,让路文玉出了什么事,那谁都知道会发生什么后果,毕竟数十年如一日的宠爱做不得假,顶着朝臣口诛笔伐的力保也做不得假,所以她可以让路文玉如今活的困顿些,但其实根本伤不得路文玉一分一毫。
况且,薛云终究是要贤名的,一个完美的受害者和一个刻薄歹毒的妒妇,她还是分得清的。
这也就导致了,她纵使对路文玉恨之入骨,却只能任由这种恶意只在内心一遍遍的灼烧。
薛云面色阴沉,她如何听不出,裴梦欢嘲讽她,纵使路文玉已经人人喊打,她这皇后却奈何不得,又哪里用得着她裴梦欢来求情。
裴梦欢覆上她青筋暴露的手背,盈盈一笑,“眼下前朝急着梳理宗室子弟,母后怎么能终日忧郁不理世事呢?”
薛云闻言,审视她半会儿,笑了,从容道:“不论选谁,待到登基,本宫都是太后,前朝怎么样,与我何干?”
裴梦欢松开手,向后靠去,叹声道:“母后啊母后,我竟不知,做了些许多年形同虚设的皇后,您还要继续做形同虚设的太后。”
这话实在难听刺耳,在薛云乍变的脸色中,裴梦欢继续道:“母后说得对,不论最后是谁,都得尊称您一声太后,可是,要选谁,不都得经过父皇嘛?依父皇对我母妃的情深义重,如今又失去裴宸玉傍身,这选出来的人,到底听谁的话,可就难说了。”
沉默几息,薛云缓缓开口,“你看中谁了?”
庭院内,枯枝终于不堪重负的断裂,攒了一日的雪倾洒而下。
在积雪簌簌落下的声音中,裴梦欢悠悠伸出手指,昏暗的烛火明明灭灭,妍丽的蔻丹映着火光,指向了自己。
薛云无法自控的提高了嗓子,“你?”
“嘘,”裴梦欢做了噤声的手势。
薛云才不管她,柳眉倒竖,“你现在就可以滚出未央宫了。”
“母后自信些,事在人为。”
薛云嗤笑一声,不知是在笑她还是自己,“你就能听本宫话了?”
“但是您能确定儿臣不听她的,不是么?”儿臣二字,此刻既是一种态度,又是一种示弱。
薛云低垂的睫毛窥不清神色,裴梦欢见好就收,“时辰不早,儿臣便不搅扰母后,先行退下了。”
待回府,裴梦欢卸下一身大氅,心神俱疲的乏累才后知后觉涌上来。
她揉揉眉心,问道:“周燃星怎么样了?”
“周少将军戍时醒过来,问了殿下的去处,之后用了些粥,眼下又睡下了。”
裴梦欢点点头,本想先回寝殿休息,她这一晚上周旋许久,实在是太累了,但犹豫再三,还是抬脚向周燃星那屋走去。
房内漆黑一片,唯有寥落的月光透窗而来,映得满地银霜。
裴梦欢轻着脚步,坐到床边,一低头,猝不及防的对上一双眸色清明的眼睛。
“侍女说你睡了。”
眼中染上无奈,“若不这样,她们怕是侍奉的更加提心吊胆,索性称我要睡了。”
裴梦欢心神一动,面上却沉静,“为何不睡?”
周燃星笑了起来,“等你。”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让裴梦欢几欲落下泪来,当所有的亲情褪变为利用的砝码和交换的赌注时,她看着孤月,感到孑孓一人的彷徨和茫然,而这一刻,她却好像被人托住了不断下沉的思绪,告诉她“我在。”
周燃星撑坐起来,拉过裴梦欢还沁着寒凉的指尖,“同我说说,入宫怎么样?”
裴梦欢由着他一下下轻捏的动作,徐徐道来,末了,她顿了顿,偏头,“你说我会成功吗?”
周燃星舒展她蜷缩的手指,五指扣住,暖融融的手掌将裴梦欢的手包裹起来,他用力紧了紧,“我们会成功的。”
翌日,帝病重,不能出,朝野惶然,裴氏子弟轮流入宫侍疾。裴梦欢一身素衣住进了京郊慈恩寺,宣称为父祈福,半步不入京。
又半旬,塔塔乞部落与草原部落达成同盟,对大云北关发起攻击,曲远将军连连失利,痛失两城,朝中每日吵个不停,局势越发险峻。
在一个朗日晴空的冬日,裴梦欢接到了入宫觐见的圣旨,她抚了抚鬓发,对着一脸恭顺的四喜淡然道:“儿臣裴梦欢接旨,即刻便启程吧。”
四喜当了这么多年的大太监,对眼下的局势自是心中跟明镜似的,他眯眼看向裴梦欢袅袅娉婷的身影,这位主,可真是要贵不可言了。
朱红色的木门缓缓打开,药味浓重呛人的让人忍不住蹙眉。
“是梦欢来了吗?”含混的声音自大殿最深处传来。
裴梦欢身形微顿,回道:“是儿臣。”
“来,到朕这儿来。”
裴梦欢挺直脊背走去,身后的大门被宫人缓缓关上,原本应是人满为患的大殿中,此刻忽然只有他们父女二人。
明黄色床榻上的人勉力半坐着,整个人枯瘦不堪,竟然半点看不出先前英明神武的样子。
裴梦欢规规矩矩的跪下行礼,裴风郁则一言不发的注视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裴风郁叹了口气,“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裴梦欢道:“能投身皇家,已然是儿臣最大的福分,何来委屈一说。”
“朕知道,联姻一事,你心中有怨。”
裴梦欢沉默不语,见此情景,裴风郁也不欲在此多说,转而道,“朕如今时日无多,储君之位,你有何想法?”
她将唇抿得更紧了些,绕是心里做足了准备,但此刻,仍是止不住的紧张,半晌,她喉结滚动,垂眸,声音轻缓:“父皇圣体长康,勿要多虑。”
裴风郁微微抬手,示意裴梦欢起身,“近几日这些宗室子都来的差不多了,可堪大用的寥寥无几,以你所见,该当如何?”
裴梦欢将头垂的更低,“国之大事,儿臣不敢妄议。”
裴风郁咳喘了起来,胸腔如破风箱般震动,他颤着手指了指一旁的桌案,“你瞧瞧吧。”
裴梦欢愣怔一瞬,走了过去,独属于内阁标识的秘密奏章映入眼帘。
指尖缓慢的放上去,独特材质传来别样的触感,她屏气,拿了起来,尽管早就知道会是什么,但当白纸黑字写在其上时,这么多日来的努力得到了成效,她还是忍不住感到心脏鼓动不停。
“几位阁老们提出的人选,让朕很意外,你觉得呢?”身后传来裴风郁莫测的声音。
纸面微皱,裴梦欢深呼吸一口气,心知不必再伪装,反而有一种坦然赴死的镇定,她转身,轻声道:“父皇觉得有何不可呢?”
裴风郁哑声笑了起来,看着那双向来秋水剪瞳的眸中,如今盛满了灼灼野心,笑声回荡在空旷的殿中,无端让人悚然,他连声道:“好好好”
笑声过后,他似乎累极了,合上眼,只说了一个词:“北关。”
裴梦欢眼中划过一丝光芒,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随着这个词骤然放松,她微微点头,“如您所愿。”
隔日,一直称病不出的将军府,打开了关闭已久的府门,周燃星主动请缨,挂帅出征,以平北关之乱。
出征前夕,周燃星半曲着腿靠在软榻上,唇角噙笑,看着团团转的裴梦欢,心中鼓胀满足,他懒懒道:“差不多行了,我是去打仗,又不是去游学。”
裴梦欢把软甲用力塞进去,这才扭头道:“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周燃星叹口气,下榻,凝视着她忧虑微蹙的眉眼,保证道:“我会平安归来的。”
裴梦欢眼睛登时蒙上一层雾气,她垂下眼,也不知是盯着哪一处,嘴硬道:“只是怕你让本宫的大业功亏一篑而已。”
周燃星的心早就软的一塌糊涂,他屈指勾起她的下巴,让她目光避无可避,两个人的距离近在咫尺,呼吸缠绵,“殿下若是担心这个,臣给出个法子可好?”
“什…什么法子?”裴梦欢结巴道,周燃星俊美的眉眼在过近的距离引发了过快的心跳。
“稳固军心。”周燃星牵着她的手放到自己胸膛上,呢喃。
隔着布料,传递到掌心的触感仍然温热、急促、有力,以手为起点,酥麻的痒意迅速蔓延,裴梦欢漫无边际的想,今日的地龙,真是,烧的太热了。
“稳固军心啊…”她轻笑一声,反手扯着周燃星的衣服拽向自己,踮起脚尖,在周燃星滑动的喉结处,吐气如兰,“怎样算稳固军心?”
她仰颈,鼻尖触着他绯红的耳垂,“这般?还是…”唇峰擦过他的下颌,“这般?亦或是,”气息停留在他紧抿的唇角,“这般?”
“唰”的一下,裴梦欢被周燃星扶着肩一把拉开,她忍着笑,打量周燃星渗出些细密的汗的额角和变得通红的面皮,以及含着愠怒的双眸。
“你太过分了!”周燃星喘着气,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炸掉了,奔腾的血液哗哗的涌向大脑,企图缓解缺氧的窒息感,但无济于事,他鼻腔胸腔都是裴梦欢的味道,她殿内用的沉香、身上佩戴的桂花的香包、乃至发梢上浅淡的栀子花香,都惊天骇浪的朝他涌来,让他头晕脑胀、溃不成军。
“怎么啦?”裴梦欢语带戏谑,歪头明知故问,全然不知自己艳若春花的双颊不比周燃星好到哪里去。
周燃星撑桌站稳,眼中含怒,“你轻薄我!”
这声控诉落入裴梦欢耳中,实在是惊天动地,她恍惚间竟然觉得自己成了戏文里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她还想为自己辩驳一下,“不是你说要稳固军心的嘛。”她的声音拖的又软又娇,教人心口发软。
周燃星拿起手边的茶咣咣往嘴里倒,直到那仿佛从灵魂深处衍生的渴求被压制住了,他用手背一抹嘴,恶狠狠道:“我让你安我心,谁让你做那些孟浪之举了!”
“我…”裴梦欢嘴巴张张合合,想要道歉却下意识的觉得会惹他不悦。
见状,周燃星只当她真的没那个心思,眉眼冷了下来,“殿下是什么意思?又要如之前一般戏耍我吗?”
见他越说越离谱,裴梦欢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周燃星浑身的戾气这才收敛一些,他垂眼看着眼瞎莹白如玉的手,只觉得方才的茶应该更冷些才是。
裴梦欢闭了闭眼,缓缓道:“还记得春日宴你对我说过什么吗?”
周燃星睫毛一颤,看向裴梦欢,眼中一点点漫开莫名的情绪。
裴梦欢勾了下嘴角,似乎想借此冲淡些紧张,但声音仍是止不住的颤,“你说,但求有朝一日,两心相同。”她黑白分明的眼中,映着神色认真的周燃星,心口一紧,轻声道:“今日,恭喜你得偿所愿。”
周燃星的大脑嗡的一下炸开,脑海中迸射出远比方才璀璨千百倍的烟花来,他弯腰,一把搂住了娇小玲珑的少女,抑制不住的笑意从眼中倾泻而出,唇角怎么都压不下去,索性不压了,露出了白花花的牙齿。
他埋脸在裴梦欢的颈窝,嗅着这让人无比安心的味道,“梦欢。”
此刻的裴梦欢犹如煮熟的虾子,羞赧的说不出话来,她小声又含混的“嗯?”
“虽然我很开心,但不代表你之前的事情就能一笔勾销哦。”
裴梦欢扯扯他的发丝,“你是哪里来的小气鬼。”
周燃星紧了紧箍着她的手臂,“怕你像那些浪子,劣迹斑斑还出尔反尔。”
裴梦欢忍不住笑,但刚表露了心意,整个人还处在一种不好意思的羞涩中,若是再低头,就会有一种莫名棋差一招的感觉,于是她权衡了一下,选了一个不怎么丢面子的说法,“对不起,本宫错了。”
伏在她肩上的周燃星闻言,静默了两秒,“啧”了一声,言简意赅道:“重说。”
裴梦欢别扭半天,自觉做出了让步,声若蚊蝇,“我错了。”
周燃星心里舒坦些了,他眼眸弯弯,起了促狭的念头,“不对,重说。”
裴梦欢是彻底的恼羞成怒了,咬咬唇,登时就要退开他甩袖而去,却又在离去的前一秒被周燃星长臂一勾,跌坐入怀。
周燃星圈着她,循循善诱,“你说,夫君,娘子错了。”
裴梦欢哪里会听他这胡言乱语,睨了他一眼,眼中意味分明。
“明日就要走了,总要让我守的心甘情愿些。”他绕着裴梦欢鬓边的碎发,“连个名份都不给,殿下不会是这等薄情寡义之人吧?”
真是拿他没办法,裴梦欢的耳朵通红,脖颈一直没褪下去的绯色越演愈烈,偏头在他耳畔轻声念了一遍。
周燃星此刻的后脊都要被蜜水泡软了,他品了又品,只恨不得吧方才的话刻在心里一辈子都不要忘记。
他下巴扣着她的肩,“这可是你亲口说的,不准再抛弃我、丢下我、不理我。”似祈求、似蛊惑、似威胁。
周燃星到北关后,捷报连连,朝野上下总算不那么愁云惨淡了,裴梦欢要成为大云第一个女储君的言论,一时间甚嚣尘上,毕竟周燃星出征那日,不同于前世的形单影只,百官送行,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对裴梦欢行了一个郑重的君臣之礼,含义不言自明。
“几日没来信了?”裴梦欢托腮,看着庭院中的桂花树,忽然发问。
立在一旁的秋实道:“回殿下,五日了。”
大雁从碧空飞过,裴梦欢眼中映着大雁远去的影子,不再说话。
秋实揣度着,开口宽慰道:“许是天气不好,送信的人堵在路上,上一封信,周将军不是写到打了一场胜战吗,定是没问题的,您别胡思乱想。”
“但愿如此。”裴梦欢蹙眉,低声道。
入夜,裴梦欢刚躺下,便有急匆匆的脚步响起。
秋实提着被风吹到摇摇欲坠的灯笼,低声道:“宫里传来的消息,圣上驾崩了!”
裴梦欢瞳孔放大,下一秒立刻起身,急匆匆换好衣服,马车已然等候在府前,冬日的夜晚透骨的冷,她顾不上披保暖的大氅,连忙弯腰坐了进去。
辘辘的车上在青石板路上响起,向着皇宫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