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9
永乐。
傅永乐。
这一声一声，犹如来自空谷深处的呼唤，显得那么的悠远。
傅永乐原本生机溃散的双眼，变得茫然，像是怀疑自己在做梦，茫然中又渗透着梦醒后一切成空的害怕和绝望，直到她看见面前走近的女人脸上的泪水，她的双眼震惊地睁大，绝望产生的裂缝里，欣喜在开花。
很久。
已经很久了。
很久没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以为自己会带着自己的名字埋进黄土里，她的墓碑上不会有自己的名字，只会是某某之妻。
连死后都要困住她。
如果世上有鬼魂。
她愿所有女鬼都能复仇成功。
江眠眠一点一点走近看上去很容易受惊的傅永乐，她看上去像极了一只流浪了很久的奶猫，浑身脏兮兮的，趴在肮脏的垃圾上喵呜着，好瘦，毛发都黏在一起。
江眠眠记忆中的傅永乐不该是这样的，也不能是这样的。
她那么的乖巧，手里永远拿着一本她喜欢的书，看见自己会仰起脸，弯起眼睛，笑着喊她姐姐。
她写得一手好字，深得书法家的教授，每每去傅家总会看见挂在客厅的那幅书法——山不让尘，川不辞盈。
笔墨飘若浮云，姿态横生，又不失少女的浪漫之气。
李大明看这情景明白过来了，脸色立马变得铁青，疾步走下斜坡，快速走到傅永乐的身边，将她往回拉。
这个举动仿佛已经形成了他的肌肉记忆，做得一气呵成。
江眠眠看着拽着傅永乐的那只跟她脚上黄泥差不多颜色的手，一股怒火从心底涌上头顶，大声呵斥：“你放开她！你给我放开她！”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声量和脾气，震得旁边的人心头一颤。
江眠眠说着就大步往前走，从未有过的强势去抢人。
陈瑶带着其他三十个人跟在江眠眠的身后，像护卫一样，一排排的往前压。
李大明被压得喘不过气，拽着傅永乐连连后退，慌乱中又嚣张地抬手指着不断靠近的江眠眠：“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
江眠眠和陈瑶并肩逼近。
“我是她姐！”
“老娘是你祖宗！”
她们其实并没有气场，此刻的勇往无畏却是铠甲，令人退却。
李大明拉着僵住的傅永乐退了又退，只是看着眼前的两个女人都紧张到咽口水，更别提她们身后那黑压压的一片人。
他态度松和，却满口胡话：“这是我远房亲戚给我介绍的媳妇，她家就她一个女儿，没有什么姐姐。”
江眠眠被气笑了，“你以为我们今天过来，是跟你好好说话的吗？”
陈瑶：“你配吗？”
李大明摇了摇傅永乐的胳膊，“你说话呀，你不是说家里没人，不会有人来找你的吗？”
他在诱导。
傅永乐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任何事情，这些年，她极少开口说话，她努力把自己活成哑巴。
李大明不过是在赌。
赌她年纪尚小，很多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赌她觉得自己肮脏，不配跟她们回去。
赌她舍不得两个孩子，装作不认识。
如此。
他有一妻，儿孙满堂。
所有人都在等着傅永乐回答。
傅永乐的目光越过江眠眠的肩头，在她身后的几十个人里找寻着什么，眼神里充满期待，又继而失望。
她的声音许是长久没说话，有些沙哑：“眠眠姐姐，我的哥哥……没有来吗？”
江眠眠想也不想，温柔地对她笑道：“来了，在路上，山高路远会有一点慢，一会儿你就能看见他了，相信我，好吗？”
像哄孩子一般，轻言细语。
傅永乐的眼睛里顷刻间蓄满泪水，决堤，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往下砸，“姐姐，我想回家。”
“我带你回家，去找妈妈和爸爸，好不好。”
“好。”
李大明惊慌失措地瞪大眼睛，“你是我远房亲戚介绍给我的，哪有什么姐姐，没有姐姐，不准走！”
傅永乐开始挣扎，她的求生欲一点点从那个翻山越岭的夜晚回来了，她的神志好像也在一点点的清醒过来。
相信。
更多的相信。
在她的内心汇聚成了力量，支撑她从麻木中醒过来的力量。
这不是梦。
也不会是摔得头破血流空等来一场的暴打。
“你放开，你放过我！”傅永乐低头发狠地咬李大明的手。
“啊！”李大明即使痛到惨叫，也绝对不放手。
李老二这时操起地上的斧头，二话不说，冲上前去对着江眠眠她们一行人就是一顿乱砍乱劈。
被雇佣的保镖训练有素，反应极快地从侧方位一脚将七十二岁的硬骨头踹倒在松软的草地上，斧头脱手落地。
“哎哟哎哟。”李大妈拍着大腿连忙跑到李老二的身边，哭天抢天，“杀人了，来人啊，杀人了，还要来抢我的媳妇儿和孙子。”
这动静引来醪村的其他人，他们手里都拿着东西：锄头、镰刀、斧头，挑杆。
他们身上有一种未经尘染的野蛮，疯长在大山深处，为所欲为。
“你们干什么呢！敢来我醪村抢人！”并非疑问句的怒吼，气焰霸道至极。
陈瑶从小吃尽社会上的苦头，什么没见过，她才不怕，眼皮都没抖一下，“醪村怎么了？醪村人就不用遵纪守法了？”
“笑话，山高路远谁管得了我们，我们在这里过自己的小日子，从不打扰外面的人，关你们什么事！”
陈瑶：“我管你过什么日子，你不重要。”
“……”噎得对方哽住。
有村民看江眠眠她们人很多，而且两个女人后面那些男的，个个长得跟树一样又高又壮的，一看就不好惹，就来软的。
“大家有什么话好好说嘛对不对？有误会就坐下来好好谈，总能谈清楚的。”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江眠眠说：“行，我就一句话，我要带走我妹妹，她被拐卖来的，把人放给我，那么一切都好说。”
李大明声嘶力竭的冲江眠眠喊：“我花了钱的，凭什么你说要我就给你。”
村民一：“对啊，那也是李老二家花了压箱底的钱买来的姑娘。”
村民二：“花钱了的东西，肯定是人家的啊。”
这时。
傅永乐直接提膝踢向李大明的腿中间，大家还想说什么，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嚎叫打断。
傅永乐乘李大明疼得弯腰的时候，一把推开他，往前跑向江眠眠的身边。
江眠眠和陈瑶立马扶住身体不好看上去随时都会倒下去的傅永乐，将她往后带走，离李大明越远越好。
见此情景。
醪村的人拿着武器围上来。
跟着陈瑶来找开厂地的赵伟经理何时见过这种不见血的血腥场面，吓得瑟瑟发抖。
三十几个保镖立刻散成弧形，将三个女人围在中间，无死角地守着，其中还有人做过雇佣兵，刀尖上舔血过来的。
好不容易把自家老头扶起来的李大妈连忙跑到两方对峙的中间位置，对着披着江眠眠外套的傅永乐就是嚎啕大哭：“媳妇儿啊，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啊，你还有孩子啊，你就忍心抛下他们走了呀！没有妈在身边的孩子有多可怜啊你想想啊媳妇儿！”
傅永乐没反应。
江眠眠垂眸看她的神情，在她耳边轻声说：“别担心，我也会保护你的宝宝的，先把你带走再说。”
傅永乐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江眠眠抬眼：“这个好办，你们把孩子给我，不就行了吗？”
这句话，不仅让李大明和李老二犹如雷劈，更让醪村的所有人气愤不已。
“凭什么把孩子给你，那是老李的种！”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抢人妻子又要夺人儿子。”
“咱醪村不能受这气，都操家伙！”
“对！不能受着气。”
“咱醪村没有女人，有谁管过我们吗？难道要眼看着我们全村人断子绝孙吗？”
陈瑶一听，心想这样的地方，谁爱帮扶贫困谁来帮扶，她不帮。
江眠眠根本不想搭理这些人，只想带着傅永乐离开这个鬼地方，只看着李大妈，面无表情地说：“给你们两个选择，第一，我带她走，第二，母亲和孩子我都带走。”
村民：“简直过分，这简直就是一样的结果。”
李大妈：“不行，这两个儿子是我们老李家的命根子，跟你们走了以后不认祖宗了。”
李老二刚才摔了一个结实，站都站不稳，坐在草地上，气得拍大腿，从牙缝里挤出：“我老李家的娃怎么可能跟你们走，简直奇耻大辱！欺人太甚！”
李大明红着眼，又很着急愤怒地发着抖跑到他老妈旁边，质问傅永乐：“我这些年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要走？你难道真的不要孩子了吗？你狠心，难道你没看见他们还那么小吗？我怕你吃苦，我让你带过一天孩子吗？我们在这里好好看着孩子长大成人不好吗？”
江眠眠开口阻止这种诱导行为，“麻烦你说话客气点，她没有抛弃孩子，我说过，孩子我带走……”
“不！”
突然。
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很响亮的声音，这个声音打断了江眠眠有商有量的话。
所有人都看向她。
傅永乐抬起了头，这是她七年来，第一次把脸晒在暖洋洋的阳光下。
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琥铂色的，在阳光中，晶莹剔透。
这也是醪村，乃至李大明和李老二，李大妈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的脸。
比模糊中“水灵灵”的印象更为深刻的漂亮，像高山悬崖上盛开的花，沾染淤泥，却掩不了其形。
他们看着她。
她说：“我不要孩子。”冷硬的语气即使看到站在门槛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脸呆的两个孩子，愈加冷硬，“我没有孩子。”
江眠眠和陈瑶都有些许的惊讶。
李大明震惊地问：“他们两个是你生的，怎么不是你的孩子？”
李大妈改了嘴脸，“你为了离开这里，竟然连自己孩子都不要，丧良心啊！”
村民：“老李家买到的是什么媳妇儿啊，也狠心了，连儿子都不要。”
而傅永乐却对这些指责无动于衷：“被迫生下的孩子，从来都不是我的孩子。”
她握了握不嫌弃她身上肮脏发臭还将她护在怀里的两个姐姐的手，似乎是在感谢，也对她们说：“我不会让自私和罪恶的基因有走出大山的机会。”
江眠眠和陈瑶无不被震撼，头皮发麻。
是了。
谁规定，女人成为母亲就一定要为罪恶的种子负责到底？
谁规定，女人成为母亲就要牺牲在从自己腹中诞生出的尖刀下？
但她，可以选择是不是那两个孩子的母亲。
或许两个幼童有所察觉，哭着跑过来拉着傅永乐的裤腿，一直哭。
而傅永乐看上去真的不是下定决心，而是根本不爱的冷漠：“谁期待你们，你们就找谁去负责。”
三四岁的孩子正是最黏母亲的时候，小小的一个，哭起来眼睛鼻子红，又瘦又矮，旁人见了多少会心生不忍。
李大明的老妈抹着泪，“你看看他们……”心疼到哽咽。
傅永乐仍然冷漠：“不过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生物孩子，我根本不会怜悯他们，你们觉得越心疼，就越是报应，带着对他们的愧疚和心痛走到死吧。”
江眠眠决定立刻带着傅永乐离开。
“不能走啊，不能走啊！”
“上，别放他们走。”
“人家老李家花钱买了，你们怎么能说带走就带走。”
“你们把钱还给人李老二家。”
陈瑶拉住温和的江眠眠，让她不要搭理，这几天她跟朱家上上下下吵得天翻地覆，学了不少，就不能跟这种人有来有回。
陈瑶直接咬死：“还什么钱？凭什么给钱！她是人，不是东西，不要在这里跟我讨价还价。”
醪村的人真的被气到了，胡搅蛮缠全部打在棉花上。
说不过那就开打。
雇佣兵沈野低头跟陈瑶用平静的语气说：“你们先走，剩下的我们来处理。”
还没说完，两伙人已经打起来了。
醪村的人只会使用蛮力，怎么可能打得过经验十足的保镖和雇佣兵？
眼见着要吃亏。
其中一个村民把目标瞄准了往后山小跑的江眠眠和傅永乐。
追上去，举起斧头就要砍。
江眠眠听见动静，回头，大吃一惊，手疾眼快地将傅永乐推开。
她大腿本就在爬山的时候受了伤，眼看着就要躲不过去，迎头来一板斧头。
她下意识抬手遮挡，但那个让她出于生物本能恐惧的剧痛并没有出现。
她缓慢地放下手，只见身穿工装的雇佣兵沈野捏住了男人举到空中的手，然后抬脚踹中对方的肚子，将他踹飞出去。
斧头男是胖子，被踹飞两米远，可想而知沈野的力量。
江眠眠先去看傅永乐有没有被自己推倒在地摔受伤，还好，都没事。
她劫后余生地松了口气，随后感激地仰头看向眼前的人。
沈野刚好扭头去查看江眠眠和傅永乐的情况。
树叶飘落，二人的视线在空中猝不及防地交汇片刻，又飞快收回。
“你腿还好吗？”
“还好。”
应付醪村村民的几十人从对讲机里得知江眠眠三人已经坐上了开往三公里外的直升飞机地点的越野车，便开始拉扯着撤退。
李大明在混乱彻底找不到傅永乐，崩溃倒地，在地上痛苦地抓头嚎叫，眼睛通红，浑身颤抖，无能为力。
有些分离，是报应！
他的孩子反而停止了哭泣，好奇地看着父亲。
为何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