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谁人不识君-1
“阿昭!阿昭!开门!”
木门咣咣几响,震下檐间雪。一只公鸡晃晃脑袋,又扑棱翅膀嗷嗷打鸣,渐渐整条街的公鸡都叫唤起来。
便宜阿娘赶早起来淘米做饭,切菜声嘚嘚不绝;便宜祖母在屋里念叨,准备吃一口后抱怨味道不好,然后大倒四十年陈酿苦水。
我跻拉着鞋,噼噼啪啪走到门口,一手推门,一手去勾鞋跟,“杜嵩,为什么又是你。”
木门老旧发黑,推开咯吱咯吱响,露出一条青石街,左右砖墙崎岖。
这时天边刚露出鱼肚白,街上积雪没脚,日光一朝,晶光点点,落鸦栖在墙上,千里白中一点黑。
杜嵩站在门外,脑袋炸如鸡窝,“阿昭,你爹打了胜仗,大败妖族,收复云州!”
“诶,好好好。”我打哈欠,“那你爹什么时候给我爹升官?再给点钱吧,我家案板——说出来你都不信,我家案板是我祖母的嫁妆!你听,我娘一切菜,案板嘚嘚响,——”
“哎呀,你还能住多久?”杜嵩脸红红,“跟我从军,住的比这个还不如呢。”
“啊?”
“你爹一回来,我就上门提亲!我知道你不是寻常女子,巾帼不让须眉。”
我皱眉。我本就不比男人差了什么,并不用吃苦去证明。我又不喜欢吃苦。
但杜嵩是原书男主,以后要做大将军的,我可不想得罪他。于是敷衍几句,把他哄回去了。
一关上门,咆哮声就响了起来,“再剁!再剁!把案板剁碎了才好呢!没见过这么不当家的儿媳妇!”
阿娘在厨房里也叫:“娘!我从前做姑娘的时候,三个丫鬟,四个老妈子,嫁到你们金家,还要做饭,还要挨骂!还有这个案板,一切菜嘚嘚响!”
“哎呀呀,实话说出来了吧,后悔了吧,看不起俺乡下老婆子了吧。儿啊,你在哪儿嘞——你保家卫国,你老娘被人欺负嘞!”
一连串粗话炸雷似爆出,吓得我抬脚就往里跑。
一边跑,一边想起穿越后的日常——
便宜阿娘,便宜祖母,还有我,穿着粗布衣裳,手挽兜篮,为了一把青菜,跟菜贩子讨价还价。婆媳俩同仇敌忾,一致对外。
等买完菜,回到家,关上门,婆媳俩又为放不放盐而争吵,从天下征战,吵到去年一匹花布买得不值当。凡便宜阿娘支持的,便宜祖母一定反对,凡便宜祖母反对的,便宜阿娘一定支持。
每到饭点,我坐在桌前,看着面前唾沫横飞,点点落在青菜里。
——无论之前放再多的盐,吃的时候,牙垢味一定比咸味重。
按照原书剧情,我应该是个大女主,出身将门,跟随父兄从戎,与少年将军杜嵩一见钟情,杜嵩打败妖族,我打败三四五六七八个抢杜嵩的女配,然后夫妻和顺,生三个孩子。
妖族多恐怖,女配多心机,妖族攻城多么耻辱,我不大清楚;但婆婆多恐怖、多心机,在婆婆家里生三个孩子,吃口水拌菜多么耻辱,这我很清楚。
我走着,脚底一凉。鞋底板又脱线了,拍在砖地上,噼啪如耳光声。
便宜祖母又叫:“想吵死我呀?嫌我不死呀?我就不死!凭什么顺了你们的意!我养大的儿,凭什么任你拿捏!这是金家!你姓李的滚出去!”
我说:“奶奶,奶奶,不是阿娘,是我!”
“哦!”便宜祖母声音柔和下来,“阿昭,我乖孙女,像我。我们金家人好。”
厨房布帘一掀,便宜阿娘走出来,面无表情地瞅了我一眼,忽地笑开,“诶,阿昭,娘随军去了啊,你好好孝顺奶奶。”
我嗯嗯两声。原书里,便宜阿娘是十分忠勇的女将军,我看书时很敬佩,现在也不觉得有什么,遇上这样一个婆婆,在家一天想死八百回。
反正这家里,走一个人是好一个人。
便宜阿娘抄起包裹,一边往外走,一边脸朝祖母房间,大声吆喝:
“阿昭,我跟你说,你奶奶心善气软,伺候她,是天下第一轻松的好事!”
卧房传来重咳,便宜祖母一声声叫:“阿昭——”、“阿昭——”。
我跑过去,“祖母!祖母!你好呀?”
便宜祖母歪在床上,伸出手,抓来只痰盂,朝里面吐痰。老年人惜命,怕受风,所以几乎不洗澡,油腻腻的头发切掉半张脸。
她吐了一半,忽地眼前一亮,抖腮咬断浓痰,把剩下半口咽回去,清了清喉咙,“阿昭啊,快把你阿娘包裹拿来,看看,别是偷了咱们家东西。”
我不响。
“——奶奶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要钱干什么?都是为你。”
我头皮嗲起来,这便宜祖母的脾气,我是很了解的,一旦不顺她的意思,等到便宜老爹回来,一定添油加醋的渲染一番,我少不了要挨打。
我转身走出去。
便宜阿娘见到我,脸上闪过软弱,随即更加强硬起来,双手插腰,虎视眈眈地敌视我。
我打开门,拼命给阿娘打手势:“——阿娘,你走了吗?——没走远吧,你回来呀!——诶呀!一路顺风。”
便宜阿娘低头按了按眼角,从包裹里抓了把铜板,悄悄塞给我,“你是我生的,我不疼你,谁疼你?”
我点头。
阿娘又朝里使个眼色,“没办法的时候,以不变应万变。”
我又点头,彻底贯彻落实“以不变应万变”。
等便宜阿娘走了,我回到厨房,抄起案板旁的菜刀。
切菜案板是块大圆墩子,上头搁着一把刀,还有阿娘切了一半的葱段。
案板正中,有一道大裂缝,缝里堆满灰尘,还嵌着黑渣,或许是祖母娘家人的指甲。
我继续切葱段,但菜刀太老,刀刃顿涩,在葱段上滑来滑去,我只好一下下剁。
便宜祖母又叫:“要死呀!要死呀!”
我放下菜刀,用指甲掐葱蒜,没几下,葱汁渗出来,整只手滑溜溜的,食指指甲铲进拇指指缝,好悬没切断甲肉。
我想了一想,拔下发簪,在葱段上戳出一个个小洞,顺着掰开,这样就无声无息了。
刚松了口气,便宜祖母忽然出现在厨房门口,短短肥肥的身子,站起来也和站着差不多过高,稳如大钟,钟顶一张黄皱脸皮。
“你阿娘呢?”
“走了,”我赔笑,“没赶上。”
“把她给我叫回来!”便宜祖母怒发冲冠,“偷了东西就走,没有这样欺负人的!”
“就算,就算我娘偷了吧,”我十分为难,“我们省一点,也是能过的。”
“放屁!放屁!俺儿赚再多,也不够你娘俩这样大手大脚,一搬二搬,就是金山也搬空了,你们要累死俺儿,你们勾通鹰妖,你们是叛徒!”
“阿娘也是到军营里,安抚别的军属···”
“这话可笑得很,谁见过这样安抚的,谁见过?我没见过!我活了七十,我都没见过,谁还能见过!”
便宜祖母把我从厨房里扯出去,逼我去找便宜阿娘。
我以不变应万变。
“说去军营,谁知道呀?我看她是投敌了,或者造反!——去,阿昭,去!你马上到衙门里,叫上两个人,把你阿娘抓回来!”
我硬头皮,“祖母,你小声一点,好不好呢,让人听——”
“——好呀,你不去!”便宜祖母瞪我嚷起来了,“你们是串通好的,我明白了!你们一个个,都是贼,偷钱去享福!还看不起我呢——你当我不会享福呀?我棺材板都被你娘偷去了!”
祖母嚷着嚷着,噗通坐在地上,拧过肚子,用手掌噼噼啪啪拍地,“当初我就说,你阿娘面相不好!跟俺家合不来,你看吧,她一进门,母鸡都不下蛋了——都是你阿娘面相不好,把母鸡给妨住了!——我是一声也没有出···”
隔门就有阿娘的声音传过来,显然是听到动静,去而复返。
便宜阿娘高声骂:“喊什么!”
我以不变应万变。
门外,阿娘又带上我的名字,“阿昭!我问你话呢!喊什么?”
我睁大眼,“祖母祝你一路顺风。阿娘。”
可阿娘已听到了,冷笑一声,“不说我就当没有这回事,什么金家,一个贼窟!我的簪子呀,状态呀,头面呀,都被贼偷了!”
“那不是俺偷嘞,那是俺拿嘞!——你,你今儿骂俺,你明儿干什么?是不是要杀俺?好!俺命苦!人善被人欺!”
“你善?跟你过不下去的人多了,又不止我一个!你要真是好伺候,你儿子前头一个老婆,改什么嫁呀?”
便宜祖母脸涨红,一骨碌爬起来,拨开我,飞弹般往外冲,我忙拉住她,被踢了好几脚。
不敢龇牙咧嘴,我拉祖母回卧房,继续做饭。
便宜祖母还在吼叫:“就说你阿娘要跑,要偷汉子去,你还不信呢!这样她自己说出来了吧!阿昭,我告诉你,忠臣不从二主,好女不侍二夫!”
我满应着。心想:确实,我投胎到这里,全怪便宜老爹第一个老婆,没读过书,不知道什么叫贤妻良母。害死我了,这坏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