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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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的夏天,迟烟第一次遇见程祁森。
酒吧舞台绚丽的灯光流转,他冷着一张脸将闹事的醉汉踩在脚下,看向她时,漆黑而锐利的眼眸变得柔和,温声安慰她不要害怕。
低醇磁性的声线撩动心弦。
少女怔怔地望着他,顷刻沦陷。
初遇太过惊艳,使得迟烟惦念好久。
只可惜当时场面太过混乱,身旁有人点头哈腰地同他讲话,跟她一起表演的女孩跑过来,拉着她去处理脸颊伤口,人潮涌动间,只剩最后匆匆一瞥。
那天受伤过后,她在酒吧兼职唱歌的事被迟玉发现,不敢再去,也就再也没见过他。
之后暑假、开学、日子恢复往日平静。
大一开学,迟烟进入寻城最好的大学,和迟玉成为校友,还意外和宋颜重逢。
迟玉虽比迟烟和宋颜大三岁,但是比她们早一年上学,所以两人还是大一小学妹的时候,迟玉已经大四实习中。
巧的是,迟玉实习所在的公司,就是寻城大名鼎鼎的程氏。
这也成为她和程祁森第二次遇见的契机。
再见面是大一那年冬天,距离暑期已经过去半年。
寒假期间,迟烟找了个家教兼职。
因为雇主的家就在迟玉公司附近,她每天下午辅导结束,都会去周边的商场等着迟玉下班。
犹记得那天是迟玉生日,但因为临时情况,加班到很晚。
迟烟买了礼物和捧花到公司楼前角落里藏着,准备给姐姐一个惊喜。
听筒里,迟玉说她就快出来,迟烟应着,挂断电话,抑制住雀跃的心情匆匆藏匿在一辆车后。
便是在这时,身后传来响动。
是个浑厚的男声善意地喊着:“小姑娘,我需要开车了,麻烦让一下。”
迟烟慌忙直起身子,回头,看到司机和善的笑脸,以及伫立在他身后的程祁森。
两双眼睛遥遥相对。
夏日的衬衫换成了大衣,头发也好像变长了一些……晦暗的夜,迟烟却当即就认出了他是谁。
在她微怔的眼神中,程祁森向前迈了一步,眼眸炯炯,薄唇微动:“你……”
还未听他将话说完,肩头便被人从身后一拍。
迟烟回神,是姐姐迟玉行色匆匆地站在身后。
或许那时她就该注意到,迟玉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与平日里成熟得体的状态不同,她仰头看着他小声唤了一句“程先生”,直到程祁森神色自若地露出微笑,调侃她怎么不介绍一下身边的人,她才慢半拍地牵着迟烟的手拉到自己的身边,笑容也不如往日灿烂。
曾经迟烟回想这幕,以为姐姐是碰到领导紧张,可是现在想想,一个进入公司不到一年的实习生怎么会和公司高层相熟?
还有将她拉至她身边的举动,是潜在的防御姿态。
……
那些模糊的往事,从没有此刻这么清晰过。
迟烟凝滞地望着面前的黎妙,看她将一沓照片扔到病床上。
她嗤笑:“他们不敢让你知道的事太多了,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被子上散落了十几张照片,张张清晰,有程祁森和迟玉游玩的合照,有迟玉捧着礼物的独照,还有无数条……开房记录。
迟烟的视线在这些相片上停住许久,眼泪无法控制地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是了……
那半年里,迟玉常常缺席她和宋颜的聚会,几次晚上给家里座机打电话都无人接听,她的衣着打扮也变得成熟,有时是笑容变多,有时则心不在焉地频繁查看手机。
惹得宋颜调侃,说姐姐大概是在恋爱。
恋爱……
对啊,这患得患失的状态,不就是恋爱?
迟烟蓦地丢开照片,抬眼看向黎妙,下意识为姐姐辩护:“七年前发生的事,那时我和程祁森还不认识,就算姐姐和他在一起,正常恋爱有什么罪过?”
黎妙笑了:“恋爱?如果是正常恋爱,她为什么不敢告诉你?”
说着,女人的眼神蓦然发狠,“因为他们遇见本来就是阴差阳错,上不了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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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玉和程祁森相遇于一场集团活动。
身为实习生的迟玉年轻漂亮,被组长推出去当礼仪,负责接待。
仪式最后,主咖程祁森上台发表讲话,于是那个往来穿梭着给来宾添水的身影落入他眼中。
不论身姿还是面部轮廓,都让他想起半月前,同友人在酒吧的那个混乱的夜晚——
唱歌的少女被醉酒的闹事欺负,吓得怯生生后退。
白皙的小脸画着蹩脚的烟熏妆,偏澄净清澈的眼眸透着不谙世事的无辜和纯情,像是开在淤泥里独自明媚的初荷,抑或是刚刚破茧而出,盈盈飞舞的蝶。
匆匆一别过后,她没再出现,虽然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但那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跟他本就不是一个世界,于是也没再追寻,成了个飘渺的念想。
迟玉的出现,让程祁森起了念头。
念念不忘的身影有了替代,又在他的领域中出现,自然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仪式圆满结束,参会人员统一在酒店宴会厅聚餐。
程祁森同身旁的黎妙轻语,让她打听一下方才那个添茶的员工是谁。
没人知道,彼时的黎妙同程祁森早已维持两年的隐秘关系。
她爱程祁森,一流高校毕业,不为钱不为权,却甘心在他身边当了多年的秘书。
直至两年前,她鼓起勇气同他表白,借着酒意壮胆吻上去,于是干柴烈火,一触即发……
可惜的是,程祁森不爱她。
事后男人提出升职补偿,黎妙拒绝,头脑发热,牺牲掉自尊,竟是没名没分地在程祁森身边做了两年的床伴。
因为心中总有期待,执念于程祁森不滥交,事业心强,这些年有亲密关系的女人,只有她一个。
黎妙以为,总有一天冰山融化,他们能修成正果。
但是迟玉的出现,让她知道,床伴只能是床伴,可以轻易更换。
而没有心的人,再捂也无用。
一时间,恶毒的种子在心里冒头。
她没有去打听,反而秉着私心怂恿曾追求过她的花花公子招惹迟玉。那人一肚子坏水,在宴会上将女孩灌醉准备带走,但偏就那么巧,被准备离开的程祁森撞见,拦了下来。
车驶离酒店,远离危险。
后座上,喝醉的迟玉披着他的毯子乖乖坐着,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总是情不自禁地飘向程祁森的方向。
黎妙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悄悄收拢手心,心痛得犹如滴血——
怎么也没料到,他们之间的开始,竟然是她阴差阳错亲手促成。
程祁森有着轻易让女人为他沦陷的资本,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女人飞蛾扑火。
迟玉果然对他动了心,一点点好意就能让涉世未深的女孩春心萌动。
黎妙嫉妒得发了疯,不想看他们循序渐进,慢慢发展出感情,于是假意与迟玉亲近,告诉她程祁森不过是玩玩,拿她当替身,小小的礼物和恩惠,对他来说不过是太仓一粟,兴致过了就什么也不是。
她给迟玉洗脑,要她主动献身,要她步自己的后尘。
风雨交加的出差夜,喝醉的迟玉主动敲开了程祁森的房门,就像当初的她那样——
真傻啊……
飞蛾扑火罢了,她真的就去做了。
那一夜黎妙翻来覆去,彻夜未眠。
然迟玉的“更迭”,比她想象的要快。
半年后的某夜,也是迟玉生日那天,当初她同程祁森一起去酒吧时救下的姑娘意外出现。
竟然就是迟玉的亲妹妹。
那个夜晚,三人的车前偶遇,黎妙就站在不远处。
程祁森的车里放着她购买的项链,那是他让她给迟玉准备的生日礼物,正打算在迟玉下班的时候送出去。
这两人本要见面约会来着,可是黎妙望着程祁森看迟烟时的眼神,忽然觉得,关于迟玉的故事可能要结束了。
她的直觉没错,程祁森对迟烟有着莫大的兴趣,甚至毫无留恋地开始疏远迟玉。
男人真是无情,对你感兴趣时万分温存,没了价值之后什么都不是。
他自以为诚恳地告诉迟玉,他真正喜欢的人是迟烟,希望她体面祝福。
恋爱经验匮乏的女孩很快被洗脑,一心懊悔是自己主动招惹,心碎于自己是妹妹的替身,抢了妹妹的幸福。
于是她就真的彻底退出,强忍着难过看程祁森将一颗心都投入到迟烟那里。
感情这件事很神奇,当你身在其中,即便感受到不如意也下意识为那个人找借口,等站在旁观者的视角,才发现,一个男人真正爱人什么样子。
她太傻,也太善良,居然想不到要去恨。
一心沉浸在成全妹妹幸福的自我道德绑架里,殊不知,两个女孩面临的都是深渊。
比如迟玉的死,就是论证。
记忆如□□转动,那些被隐匿在时间里的虚假和罪恶统统冒头,黎妙不想再压抑——
她垂眸,染着墨绿色甲面的手伸向床尾,轻轻捏起一张迟玉的照片对准迟烟,无视她颤抖后缩的无助,缓步靠近:
“当年绑架事件,程祁森是怎么跟你说的?”
“臭名昭著的恶棍?因为酗酒吸毒,情感不如意,对女性恶意颇深。碰巧撞见你们姐妹,所以心生歹意,酿成了这场灾祸?”
“他是不是这么跟你说的?”
几句话刚问完,迟烟就开始剧烈地战栗,涔涔冷汗从肌肤里渗出来,将她的病号服几乎浸透。
黎妙静静地看着她惧怕的样子,心中却觉得痛快。
她恨。
恨所有人。
凭什么这个女人对所有的阴暗都一无所知,甜蜜地生活在程祁森制造的梦境里,而别人却要承受痛苦!
黎妙眼中闪过狠意,抬手捏住迟烟的下巴,逼视她:
“那个所谓的恶棍,是程祁森生意场上将人家庭置于死地后,欠下的债。”
“他绑架你们,就是为了报复,想用你们的性命威胁程祁森,要他用巨款来换——”
“那么你猜……接到绑架电话的程祁森是怎么做的?”
黎妙说着,透过迟烟哭得殷红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疯狂的表情,她嗤笑:
“他挂了电话,继续开他的会议,继续他几十亿的订单,直到歹徒发狂杀人,他才在会议结束之后匆匆赶去!”
她的手随着加重的音调越捏越紧,而后骤然一松:
“也就是说,你姐姐本来有可能不用死……”
“但是可惜,你们的命,远没有程祁森的生意重要。”
话音落,面色煞白的迟烟突然开始呛咳,一边咳一边捂住胸口剧烈地喘息,眼泪像是没有尽头似的往外涌。
但是她的狼狈并没有激起黎妙的怜悯。
黎妙看着她浑身雪白细腻肌肤,宛若没有沾染任何尘世污浊的无暇的白玉,那颗早已扭曲的嫉妒心就发狂生长,无法克制。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迟烟的可怜模样,挑起细长的眉梢,给她最后一记重击:
“搬去程家五年,程祁森都没有动过你吧?”
“你是不是还傻乎乎地以为他很尊重你?”
“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会放过摆在自己面前的美味?下半身思考的动物,能因为所谓的爱和尊重克制自己的欲望?”
“那是因为他不敢!”
迟烟的脸上几乎没了血色,仿佛一碰就碎的白瓷,可是声音还在继续:
“想知道为什么不敢吗?”
黎妙一把将迟玉的照片甩到地上,恶狠狠地拽起迟烟的头发,迫使她看过来:
“因为你昏死过去后,警察突袭那个破仓库将歹徒抓获。然后,他见了迟玉最后一面。”
“临死前,你姐姐死死抓住他的手臂,用最后一口气息警告程祁森,倘若他敢动你,敢让你步入她的后尘,他就一辈子被厉鬼缠身,不得好死,不能善终——”
“所以,他偏执你多年,却始终不敢越雷池半步……”
说着,黎妙自嘲一笑,终于掉下眼泪,却没有自尊继续后几句——
有了需求,就住在她这里,躺在她身边,亲吻她,与她翻云覆雨。
美梦时,叫迟烟。
噩梦时,叫迟玉。
这个男人,怕死,怕诅咒,又捱不住自己的感情。
爱着迟烟,又被梦魇禁锢,不敢动她,又不想放手。
矛盾、虚伪、冷血、自私。
这样一个男人,她却为他着了魔。
程祁森可恨,她何尝不是可怜又可悲?
……
病房内寂静,只剩两个女人无声流泪。
时间刚过4点20分,床头桌上的手机铃声突然开始疯狂叫嚣。
闹钟浮现在屏幕上,名称是:探视程祁森。
迟烟像是骤然惊醒,一双殷红的眼睛缓慢转动,移向桌面,却是冷漠地盯着手机,不说话也不动,仿佛聒噪的铃声并不存在。
良久,黎妙皱眉,错愕地看着迟烟伸手将闹钟关闭,而后赤着脚下床,一张一张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照片。
和程祁森的合照就在脚下踩着,她视而不见,只是小心地将迟玉的独照收拢起来,轻柔摩挲着照片,而后爱惜地按在胸口。
黎妙讽刺一笑,轻哼出的声音使她察觉。
迟烟倏然抬眼。
面色苍白如雪,唇已经有些干裂,头发濡湿杂乱地粘在脸颊和颈窝,狼狈得像是刚从水池里拖出来似的。那原本总是看着楚楚可怜的眼眸,却在此刻渗出骇人的寒意。
黎妙一惊,眼见她站起身,随手拿起几张程祁森的照片,一把甩在她脚下。
她紧紧地盯着黎妙,声线轻而缓,却字字锋利如刃:
“你有什么资格恨我们?程祁森辜负你,你去报复他。凭什么被人看中就要承受这些无妄之灾?凭什么不知情的人就要承受恶意?”
“是你们害了我姐姐,怂恿她一步一步走向深渊。”
“程祁森性命垂危,这就是他的报应!”
“而你——”
话音未落,病房门“嘭”地一声被推开,周姨满脸惊慌地冲进来哭喊着:
“迟小姐,迟小姐,程先生他情况恶化,被送去抢救了!您快去看看吧……”
周姨的哭嚎在安静的病房显得格外刺耳。
黎妙闻言颓然踉跄,面色如土。
而迟烟的眼睛红得可怕,手指收拢攥紧了按在胸口的独照,幽幽看向被踩在地上的照片,眼中只剩厌恶和憎恨。
报应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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