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贺盈盈看着庭院中央,一棵又一棵树紧紧地挨在一起,繁茂的枝干交错扭曲在一起,许多的树干已经枯黄,散发出一股衰败的气息。
她立即感到自己胸上熊熊燃烧的火苗变得微弱了许多,指着树的手指不住地颤抖,扭头问一旁面上一片漠然的纪赢,“你管这个叫做种树?就算是养鸡养鸭也没这么让它们紧密地养在一起吧,鸡叠鸡会踩死鸡的!这样种树和将一捆捆的柴火直接插在地里有什么区别?”
纪赢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当然有区别,鸡踩鸡的话鸡会叫,鸡叫了会打扰到尊贵的太子殿下,他会取缔你这个爱好。而树被挤死了只会沉默着被你挖出来换成新的树,树因为不会叫唤遭受了整整四年的折磨,至今无人关心树的死活。”
贺盈盈道,“你有好好听我讲话吗,我说的是和柴火的区别,不是和鸡的区别!”
纪赢答道,“和柴火的区别?那还是有的,柴更干燥啊,您这树伐了出去还需要再晾晒呢,不过呢,惜薪司说东宫出去的柴挺不错的呢,比其他地方伐的晾晒时间都要短上三成。”
贺盈盈颤巍巍地收回手,另一手上的铁锹也无力地垂在地上,贺盈盈扬起头,上颌牙齿咬着下唇,摇着头唾弃道,“这树林虽然是我被关爱的体现,然而不仅丑陋,更是给旁人落下了攻击我的话柄!留它何用!我从今往后再也不会种树了,让匠人去展现园林应该有的美丽吧!”
纪赢适当地捧着贺盈盈夸赞道,“你现在都能听懂暗讽了,真棒!你现在几岁了,有十岁吗?”
贺盈盈颤抖着身子发出一声幼兽般的哀鸣,“这根铁锹至少也有四尺五寸,我比它高多了,你怎么会觉得我没有十岁?”
纪赢震惊道,“你居然还能看出铁锹的长度,绝对有十岁!”
贺盈盈翻了个白眼,扭头不再看她:这个女人,分明还是觉得她是个傻子!而且就算是贺盈盈本人也已经有十三岁了,她居然怀疑自己的智力不足十岁。侮辱,这是莫大的侮辱!
扭头的贺盈盈看不见纪赢,却见着层层叠叠的树丛后面晃过几个人影,领头的那个女子身着粉衣,打扮得像只花孔雀,她在见到贺盈盈的一瞬间瞪大了眼睛,旋即脖颈也染上绯红的颜色,立即加快脚步向贺盈盈走来,一副昂首阔步的姿态摆明了“老娘是来找你麻烦的”。
赌气的贺盈盈不得不又将头转回来面向纪赢打听道,“那花孔雀谁啊?我得罪过她吗?”
纪赢瞥了一眼,答道,“新进宫的赵奉仪,正得宠呢,刚来的时候嫌弃庭院丑陋想要重新找花匠来打理,可是被驳回去了,因为你才是这东宫唯一能够动园林的人,花匠自然是入不了东宫。接着她便想找你商量呗,可你是个傻子,没法儿交流,她一气之下带着手下的宫人想要强行得到你更改景致的同意,结果她连同十多个宫人都被你打伤了。”
贺盈盈张目结舌,“我这么能打?”
纪赢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言论,道,“这算什么?你从前就极擅长刀法和骑射,痴傻之后还一个人天天种树,力气极大无比,就算瞎抡王八拳也不是她个世家小姐带着一帮乌合之众可以比拟的。”
贺盈盈看着纪赢边说眼中还流露出的些许嫌弃,问道,“既然是我打人不是人打我,为什么你看上去很瞧不起我的样子。”
纪赢嘴角一挑,“因为她们被打的第二天,你就莫名失踪隔了半日才被发现掉进了井里,泡得皮都白了,上来之后却完全无法指认害你掉下去的凶手,最后只能认定是你自个儿跳下去的。”
贺盈盈不可置信地用食指指向自己道,“我就算傻了,也好歹是一个公主吧,她一个奉仪居然敢把我扔到井里?”
纪赢颔首,“正是因为你是公主,能成功把你扔井里的快乐还会翻倍呢!恭喜你了解到了人性之恶,公主殿下。”
“她干了这种事情,还敢气势汹汹地过来找我?”
纪赢道,“她应该是过来找那老狗的,只是碰巧遇到你而已。再说了,你哪有证据证明是她推的你?”
“那狗还是她养的?”
很好,贺盈盈刚刚因为变成公主而兴奋不已,都忘了疑惑她堂堂一个公主,受了伤,怎么东宫的大夫们忙着医治一条狗而把她放在一边?原来这其中还有这只花孔雀的手笔!
那帮医者也是毫无仁心,居然为了讨好一个新宠而把她放在一边去治一条狗!
纪赢说得没错,人性太过恶意了,即使尊贵如公主,依然会因为痴傻而受到旁人的苛待!
贺盈盈握着铁锹的手掌又使了两分力。
待到赵奉仪踱步到她面前,还未开屏说什么,贺盈盈抢先大声道,“是不是你把我扔井里的?”
赵奉仪猛地听到贺盈盈说话,身体不自觉颤抖了两下,又将手遮住自己的唇,掩饰着自己心中的慌乱般用比贺盈盈更大的嗓音吼道,“你、你瞎说什么?之前是你自己个儿掉进去的!你旁边站的这侍女我从未见过,是太子妃为你新安排的侍女吗?是不是她对你说了什么想要冤枉我?!”
贺盈盈见赵奉仪的姿态,原本的二分怀疑变成了八分,她眯了眯眼,将手中的铁锹高高举起,见到赵奉仪脸色刷得一下变白,又想到纪赢口中的自己力大无穷,又把手臂内旋,收回了铁锹,只把铁锹上带着的泥土甩到了赵奉仪的脚边。
她另一只空闲的手如鹰爪般牢牢抓住赵奉仪的衣襟,“就是你!”
赵奉仪哆嗦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过往。她不再解释,转而大声呼救道,“快救我啊!傻子打人了!”
贺盈盈眉毛一横,赵奉仪身后原本应当忠心护主的侍女们竟皆做鸟兽散去了,顷刻之间,院中只剩下了还纠缠在一起的贺盈盈和赵奉仪,以及在旁边不吭声的纪赢。
贺盈盈低头盯着这只惨白的花孔雀,嘲讽道,“看看你做人多失败,你的人都不管你跑了!”
没等赵奉仪答话,她问纪赢,“有绳子吗?”
纪赢左右看了看,低下身解开了捆着还未种下的树身上的麻绳,递给了贺盈盈。
贺盈盈接过麻绳,冷冷说道,“放心,我不会揍你。”
她就着抓住的衣襟,像拖着猪猡一样把无力挣扎的赵奉仪拖到层层叠叠的树林前,选了最粗的一颗树,用麻绳把赵奉仪死死捆在树上。
赵奉仪涨红了脸,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生气,她眼眶盈盈落下两行泪,颤声道,“你居然敢这么对我,太子殿下就在前面,他会来为我做主的!”
贺盈盈不屑地昂起下巴笑道,“嚯!那就看看他来了是为你做主还是为我撑腰!”
见贺盈盈的模样太过于得意,纪赢拍了下她的肩膀,神色复杂地说道,“她的侍女都跑了,大概是去前面找人过来了,你真准备这么和太子对上?”
贺盈盈满不在乎地说道,“这怎么能算是和太子对上?这不是和这花孔雀和气地对质么?难道你刚刚对我说的话里有假?”
纪赢两手一摊,“猜测,我说的都是猜测啊!还有我不想见到那条老狗,你若是想要对证,那你便和赵奉仪去对证吧,我先走了。”
纪赢话音刚落,脚下轻点,竟促地消失在二人面前。
贺盈盈:“……”
她看着空旷的身侧,又看了眼已经哭得梨花带雨的赵奉仪,胸膛之中奔涌的热血有凉了一大半,受伤的后脑又开始疼痛起来,刺激得贺盈盈不得不沉下心来。
纪赢要不要这么不靠谱啊,她这么一跑,真的很像在骗自己啊!
铁锹自贺盈盈的手上滑落,掉在泥泞的地面上只发出了沉闷的一声响,贺盈盈无力去看铁锹的位置,也毫无去拾起它的意愿,只是面对着赵奉仪又向旁退了几步,在一小块已经拔了 原先枯木而还未来得及种上新树的土坑里坐了下来。
原本下裙上的泥土经过一番波折已经有些干涸和脱落,此刻再次和新鲜的土壤相交,立刻又变得更加脏污。
贺盈盈坐了下来,安安静静地望着赵奉仪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连带着绑着她的麻绳结也在乱晃。
贺盈盈待到庭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才用双手将后脑的伤口捂着,蜷缩着身子。
她要假装成一个傻子:就算这里不是东宫,她也不是公主,至少在这花孔雀的嘴里,她是一个傻子是和纪赢的话对应得上的,这是事实!
很快一个人便来到贺盈盈身前,来人不顾贺盈盈身上的腌臜,手抓着她的手笔往上一拽,贺盈盈便顺从地站起身来,呆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
她是一名女子,身着华服,头戴清丽绒花,面容秀雅却带着些许病容,苍白的嘴唇开口满是焦急,“小满,发生什么事情了?你怎么捂住头,是头痛吗?”
说着,她又伸手抚着贺盈盈的脑袋端详着,很快便发现了后脑处的伤,她心疼地掏出手帕,隔着轻薄的丝帕才轻轻贴了上去,“我的小满这是在哪里碰了这么大个包?这得多疼啊!小满这是怎么了,都不和姐姐说?”
贺盈盈被她小心对待着,连抚上伤处也只觉得温热,并未唤痛。
若说贺盈盈一开始睁开眼睛,觉得纪赢有亲切之意,那面前的女子,便是让她的心底翻起万千波涛。
贺盈盈下意识地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握着这并不暖和的手,鼻尖莫名涌起一股酸意,欢喜却从眼里不自觉的涌了出来。
“姐姐。”贺盈盈呢喃一般唤了一声,华服女子轻轻地揽她入怀,但因为贺盈盈的身量过高,贺盈盈仿佛一个泥猴靠在她身上。
淡淡的兰花清香从女子身上传来,滋养着贺盈盈的魂灵。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和平静。
然而眼下并不是什么温馨的时刻。
刚刚被绑在树上,现在已经重获自由的赵奉仪抱着一个男子的胳膊抽泣着,那男子背对贺盈盈,将赵奉仪揽入怀中,又缓缓转身过来,他虽然怀里抱着赵奉仪的娇躯,面上却不带一丝情绪。他对揽着贺盈盈的华服女子扬了扬下巴道,“又搞得乱糟糟的。你自己处理好宫中的事,管好她,以后别让她再出来种树了。”
听着男子话里的怪罪之意,贺盈盈生怕这温柔的姐姐被连累,她连忙站直了身,转身过来抢先开口道,“我不会再种树了!你别怪她,哥哥,是我错了。”
转过身,贺盈盈才看全了男子的模样,他生得十分高大,四肢孔武有力,头带着金冠,想必是东宫的主人太子了。
但是当贺盈盈开口之后,太子冷淡的脸像一块面具一样裂开,望向贺盈盈的眼神晦涩难辨,“你叫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