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 师姐也会想家吗
中秋当日,法门上下统一放了一日假。文霓与几个小姑娘早早起来收拾打扮,她们前几日约好了要趁这难得的假期去逛集市。殷晗早上得练武,便婉拒了邀请,还叮嘱几个小姑娘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文霓笑着摆手:“知道啦知道啦,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这是法门的地界,殷晗估摸着也没人敢在教祖眼下犯事,便安下了心。晏学姐说了中午带她去赏桂,顺带尝尝澄湖正肥硕的秋蟹。
殷晗想象着坐在遍野飘香的金桂林里,蘸着调好的酱料吃着清蒸的蟹母,再搭上几杯温热的黄酒。那黄酒上也许还会沉浮着几许飘零的桂花,入口温和绵长,又带着桂花的香气,冲散口中的余腥。
殷晗的期待值被自己的想象拉满了,她早晨特意少吃了一根油条,现在饿着肚子只等中午的大餐。
事实上证明苦境先天人的情调还真不是殷晗能想象的。
当殷晗坐上画舫时,她心里是麻木的。
小巧玲珑的画舫装饰雅致,黄铜荷花薰炉上轻烟萦绕不散。湖面的风顺着镂空的花窗闯入,扬起窗边淡紫色的薄纱,带动薄纱下坠着的铜铃叮响。
重重纱幕掩映下,身姿曼妙的琴女低头的姿势犹如鹤一样优美,风吹帘动时,又像是含羞的菡萏在微风中轻轻点头。玉指翻飞间,古琴上奏出泠泠曲调与清脆的铃响洽融为一体。
殷晗万万没想到吃个螃蟹简许与晏逢舒能弄出这种架势,她在岸边没能踯躅多久,就被晏逢舒一把拉了上去。
船在轻微的摇晃中停在了湖心。殷晗眼睁睁瞅着简许温上了酒,又见晏逢舒打开桌上的五层高的食盒,取出一道道精致可人的糕点与爽口的小菜,又把一碗桂花酥酪放到殷晗面前,最后取出被麻线绑着的、红彤彤的大闸蟹。
“等酒温好了再吃螃蟹,先吃点其他的垫垫肚子。黄酒味醇,你若是喝不习惯,就喝米酿。”
晏逢舒把酒杯分了一个给殷晗,嘱咐道。
简许道:“你也不怕教祖与夫人知道你把小学妹拐出来喝酒,喝醉了怎么办。”
他虽这样说着,但脸上具是想看好戏的笑意。
殷晗穿越前酒量不说多好,却也算得上是啤酒喝不醉,现在还有一点点馋。不过这具身体应该还没碰过酒精,她打算就喝一点点:
“那就少喝一点,不会喝醉的。”
简许咂舌:“还真没看出你是个小酒鬼。”
在不长的等待时间里,殷晗先是问了两人一些最近课业与武学上遇到的问题,然后假装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晏学姐,你当初学心法的时候,一天会练多久呢?”
古琴悠然的韵调中,晏逢舒手指在桌上轮敲着节拍:“一开始啊……就一两个时辰的样子,后面熟悉了,就是时时都自然在运转真气。”
殷晗每日夜里会额外打坐一个时辰,但内力的增长始终非常缓慢,不禁让她有些心焦。
“莫要燥进了。”晏逢舒提醒小学妹,“厚积薄发,重在前面的积累。等到了一定程度,自然能突破瓶颈。”
“嗯。”
“好了!酒来了。”嘴一直没闲下来的简许放下筷子,一招手,小炉上的酒壶便悠然落入他手中。他给自己与晏逢舒都斟了满满一杯,却只给殷晗倒了半成满,美其名曰要她先试试喝不喝的惯。
殷晗捧起杯子,看了看琥珀色的酒液,迫不及待地抿了一口。鲜甜醇和,尝不到酒精的味道,只有醉人的米香。
她眼睛一亮,三两口干完,又眼巴巴的看着简许。
简许无奈的给她满上一杯:“看来我是白担心了,慢点喝,今天的重点是螃蟹。”
大闸蟹肉质细嫩,膏似凝脂。殷晗一口蟹黄搭上一口黄酒,偶尔还夹上一筷子桂花糕,吃的不亦乐乎。
晏逢舒与简许吃的比殷晗优雅多了。捏住蟹腿的手不见得如何用力地一搓,便能完完整整露出雪白的蟹肉。殷晗远不到内力外放又能精准控制的地步,于是晏逢舒每每把新蟹递给小学妹前,都要过一遍手,将蟹壳震碎。
这是殷晗吃螃蟹吃的最舒服的一次。
最后一只螃蟹下肚,她满足的擦干净手,探向酒壶准备给自己再倒一杯酒。
简许半路拦下了她:“不准喝了。你第一次喝酒,喝的还真不少,不觉得晕吗?”
殷晗摸摸自己的脸,感觉到脸上灼热的温度。她觉得自己脸一定很红,但应该还没到喝醉的地步。
于是她讨好的笑笑:“简学长最后一杯,最后一杯嘛。”
最后殷晗还是得偿所愿了。她喝完最后一杯酒,便把头枕在了窗台上,去看阳光下波光万顷的澄湖。湖风推着窗纱扫过她的脸颊,温和的日光下,殷晗渐起的困意与醉意被蒸腾上头,她感觉眼皮越来越重。
简许与晏逢舒还在喝酒。
他俩一杯接着一杯,喝的不见多快,因为他们在聊天。
“又是一年中秋。”
晏逢舒说道。
简许化出的披风轻轻落在呼吸已经匀称的殷晗肩头:“想家了?“
“这么多年了……”晏逢舒叹道,“还是这个江湖,还是你们,还是教门。都还在,真好。”
“都会在的。”
殷晗恍恍惚惚听着耳边的声音,在仅余的一线视线中看到湖畔的桂花林,和阳光一样的金黄,刺得她彻底闭上了眼。
“你这一觉睡得可够久啊。”
回程的路上简许调侃殷晗,殷晗没想到简许拿出来的黄酒比她想的后劲还要大,她慢了半拍回道:
“你们叫我我就起了呗。”
她醒来时看见晏逢舒与简许在下棋,弹琴的姑娘已经不见了身影。再一看,船已经停在了湖畔的桂花林旁,无怪乎她梦中都是桂花的香气。
简许挺新奇地看着尚处在没清醒状态的小学妹,感觉这才有点小孩子的样子,平时真是太过老成了:“叫过了啊,你没反应。”
殷晗觉得自己下次不能这么喝了。
回到教门已是申时,殷晗把带回来的桂花在凉水里洗了三遍,放在纱布上沥干,又找了个阳光还能晒到的位子摊开纱布。
她打算做几个桂花香囊,剩下的弄成桂花茶包。
换做以前,殷晗最多给衣服缝个纽扣,顶天了帮舍友把军训洗坏的衣服歪歪扭扭缝上。但殷夫人不只教殷晗学琴,怕她以后行走江湖衣服坏了都补不上,硬是压着殷晗学了点女红。
殷晗提溜出来一串巴掌大的云纹锦囊,深感自己又多了一个奇奇怪怪的技能。
噫,按夫人的说法,那些打架划破衣服的江湖人难道都是自己拿个绣花针补上吗?不该是坏一件丢一件才显得有格调吗?
所以说殷晗还是对江湖太陌生才会犯下这种何不食肉糜的错误,她不知道还有贫穷的江湖人这种生物,代表就是儒门传人剑君十二恨。
缝衣服什么的都太简单了,顺着裂痕还能绣个花纹。
“此接续不对。”
殷末箫示意殷晗回到转步的姿势,手中的细竹在殷晗腿上轻轻一敲,“转步串联蛇行,虽有侧身而进之意,但足位仍然向前。身虽在左右,而该前视。从退步开始,再来一遍。”
殷晗依言纠正,果然觉得刚才的滞涩别扭消散不少。她又多重复了两次,确保自己记住了这细微的改变。
殷末箫满意学生的认真,他看着动作干脆利落的殷晗,为她点出每一处可改进的地方。
圆满打出形意拳收尾式,殷晗一边拿手帕擦去额上的汗,一边回答殷末箫的问题:
“心法每日都在修炼,只是增长的速度非常缓慢。先生给的剑谱看到了第四式,按先生交代,拆成了基础招式练习。”
就是卡成PPT。
殷晗回想起图文并茂的法篁剑法,觉得上面的小人都比自己来的灵动。
“心法修习不可燥进,明日演习剑法。”
“是。”
看来晚上要再突击一下了。
“简许带你喝了酒?”
条件反射性摸了摸脸,殷晗顶着法门教祖洞察了然的目光,心虚地回答:
“简学长请晏学姐和我吃螃蟹,酒是我自己要喝的,就喝了一……点点。”
“自己要有数。”
殷末箫的反应让殷晗震惊抬头:
教祖你是不是对我太放心了点?!小孩喝酒不该被训一顿吗?
好吧,原来是知道自己可以省下这个功夫。
“酒不是不能喝,小晗你现在还小,别跟着简许他们胡来。等满了十五……”
凉亭里,殷晗低着头看面前瓷盘里的月饼,似乎能从上面精巧的蟾宫花纹上看出朵花来。殷夫人一字一句句句温柔,说得殷晗头越来越低——她甚至能闻到面前糕点传来的茶叶清香——居然是茶叶馅的。
晚上没吃饭,现在有点饿。
“馋了?”
殷夫人冷不丁一句,看见小姑娘下意识摇头。她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捏住小孩的脸:
“小晗自己也是知道喝酒不好是不是?”
当然。
“下次不会了是不是?”
殷晗连忙眨眼表示不会。
“自己要有数。”殷夫人放过手下滑溜的脸蛋儿,“吃吧,做了个新鲜味道,尝尝看喜欢不。”
夫人你和先生不愧是夫妻,训话都一模一样。
殷晗莫名有点愁——这个批评教育的力道,换一个真小孩不一定能接受教训,换做她妈妈,早就抄起晾衣架了。不一定真打,但至少要给孩子留一个深刻印象。
唔,这个月饼味道真不错!
皓月当空,清风徐来,凉亭中点亮的烛光和着影子起舞,亭檐翘起的弧度把月亮勾住。武夷茶做的月饼殷晗之前没有尝过,就如同这样古典的月,也不是殷晗熟悉的月。
她拎着殷夫人给她食盒回了房,就着月光打开,形形色色摆成花一样造型的月饼在月光下泛着光——那是抹在表面保湿的清油。
殷晗取出柜子里张婶寄来的月饼,这个是红豆馅的,上面点了红豆;这个是椒盐的,表皮更酥一点;最后这个是芝麻的,上面撒了芝麻。
她小心地把这九个月饼挪入食盒,破坏掉原本精致的造型。十几个月饼挨挨挤挤的团在一块儿,热闹极了。
“感觉……吃不完啊。”
房间里回荡着殷晗自己的声音,她盖上盒子,突然把脸埋在自己手心里:“妈妈,我想吃云腿味的。”
无人回答,只有月光柔柔的落下,给离人披上银色的薄纱。
桌前的人影一动不动,在寂寞的夜里任由心口压抑已久的思念如海啸般铺天盖地淹没自己。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这么多年了,这是第一个没有你们的中秋。我一点都不好,我好想你们,我真的好想你们。
“爸……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