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一 深恩不可负
殷晗留在法门的那几天,简许都是躲着她走的。除了中秋那晚,殷晗自教祖与殷夫人院落回来时,看见游廊长椅上摆了笼荷花酥,周围没半个人影。
她抱起点心盒,看了看里面粉白的酥点,对着空气叹气道:
“成了成了,你不说我还能勉强你吗?你这反应,叫我想猜不到什么都难。”
“我有时候觉得你心眼真多。”
风中传来简许幽怨的声音,闻声不见人,昨夜殷晗手段尽出,叫他猝不及防漏了晏逢舒的消息。为了不被晏逢舒回来后打死,他暂时是不敢出现在这小学妹面前了。
殷晗耸肩:
“这不是你自己的问题吗?我就奇怪了,你几大百岁的人怎么还能被我套出不少东西?你跟晏学姐真的是同年龄段的人吗?”
你的见解跟你的心机完全不是一个段位啊。
“我那是信任你们!”
呦吼,气到现形了。
殷晗不露声色,抱着点心盒子坐在廊椅上,仰头看着突然出现的学长,翘起二郎腿:“不急不急,你先听我说说我的猜测,也不用回答,听听就好。晏学姐不会找你算账的。”
这小妮子来这套!
简许转身欲走。
“四个月前我与晏学姐分开前,找上晏学姐的是她残余的仇家。晏学姐这几个月也是在奔波此事,以至于没有回转教门。”
简许没有回头。
“我猜那人当时拿我威胁了晏学姐,她不惧那人,但我太弱了。晏学姐不肯让我陷危,所以她很快与我分开。”
殷晗右肘搭上背后的靠栏,看着简许顿在原地的背影,继续道:
“昨日你露给我的消息,是在我联系你不久后晏学姐给你发过飞信。她要你别插手,是吗?”
转过身来的人脸上尽是无奈:
“呼,这个问题,叫我怎么回答你比较好?”
“就如我说的,你可以不用回答。”
殷晗手指在栏杆上敲了敲,“当初学姐的报复……做得有多绝?”
简许苦笑:“要是绝到底也没有那么多事儿了。逢舒最后心软了,放过了仇人的徒弟。不过她不后悔。”
“所以说同态复仇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只能解决彼此。”
“嗯?什么是同态复仇?同种形态的复仇?”
“通俗来讲就是血债血偿。”
简许深深看了姿势吊儿郎当的殷晗一眼,道:“你总是有很多奇奇怪怪又形象的词汇,而且你似乎不是很赞成这种方式。”
五年的相处,殷晗于这些方面已经没怎么用心掩饰自己的特殊了,她耸耸肩,道:
“别说我,我们说回学长你关心的学姐。”
“喂!这种事拜托你小声一点!”
简许炸毛,殷晗眨眨眼,体谅纯情男生的小羞涩,配合地压低声音——哪怕这大半夜的她挨着教祖夫妇的小小院子里只有她和简许,哪怕这位学长的年龄完全不在男生的范畴内。
“晏学姐恐怕也觉得自己当时做的超过了。所以这件事她处理了四个月,并且还将继续处理下去。”
简许靠上廊柱,仰头看着夜空中桂影斑驳的玉盘,想起了那个以往每一个中秋都不会缺席的姑娘:
“中秋也不回来,唉。”
啧。
被无形的狗粮炫了一脸,殷晗默默翻了个白眼:“你倒是去找学姐呗。”
学姐学长,两个词放在一起就怪般配的。
简许十动然拒:“她不要我插手,我得尊重她的选择,而且我相信她能够处理好。”
“如有万一搭上的就是命。学长要把自己触手可及的幸福,赌在相信上吗?而且学姐心中有愧,应对自然会迟疑,寻仇的那人难道就不会利用这点吗?”
殷晗皱眉,有些不理解这种信任。
“信任是信任,担心是担心,由爱生怖,人之常情。换做是我,我就会悄悄看着,直到我喜欢的人平安归来,诸事平安落定。”
“由爱生怖,不止是担忧她,也是担心她对我的想法,所以不敢随意插手。”
满月下仰头的人平时潇洒随意的笑容不再,由爱而生的愁绪攀上眉眼,渲出不似简许本人的小心翼翼。
所以哪怕看上去再没心没肺的人,也有难说的心事吗?
殷晗这样想着,起身一肘子对着简许肚子来了一下,把伤春悲秋撞到九霄云外:
“你不去那就我去,选一个。”
推一把算对得起过去五年这话痨学长送的无数美味佳肴了。
简许没躲,听到殷晗的话后仔细端详了一阵殷晗,突然喜笑颜开:
“对!拿你当借口!完美的挡箭牌!”
“如果逢舒开心我去,那就是我担心她;如果逢舒生气,那就是我拗不过小学妹你。”
“就这么说:逢舒,小学妹太担心你了,甚至想偷偷来找你,我好说歹说,才用我照看你换得小学妹勉强安心呆在教门!”
糟糕的借口。
殷晗揉了揉眉角,对自己促成的结果感到头疼。她拎起荷花酥,动作飞快地打开房门,在关门前一刻留给自己学长最后一句话:
“随便你怎么拿我当借口,但如果你回来的时候没光明正大牵着学姐的手,我再跟你算账。真是的,郎有情妾有意的事你们效率还这么差……”
“所以逢舒果然也有意!”
简许一蹦三尺。
没救了。
哪怕简许看不见,殷晗还是狠狠翻了个白眼:“小声点!不要扰民!”
“小学妹你真有老妈子的潜能……”
简许没说完的话被殷晗打开门甩出的月饼打断,他抱着殷晗的回礼,对着再次关上的门爽朗一笑:
“那就等我的好消息!到时候小学妹的份子钱学长我就给你免了,哈哈哈哈……”
夜重新回归原有的宁静,殷晗背靠着房门,为简许八字还没一撇就能幻想到成亲收礼金无语半晌,最后也没能控制住嘴角的弧度。
她自言自语笑骂道:
“我没找你要情感咨询费就不错了,你还想要礼金?真是的……就不怕我把你今天的傻样讲给学姐吗?哈,包准学姐恼羞成怒修理你一顿……”
窗外明月如镜,安静俯视世间离合聚散。许是此刻也算得圆满,它扯来乌云擦去不合时宜的镜上薄泪,再为此时的圆满重新带上朦胧的微笑。
殷晗笑够了,关上雕花木窗前探出半个身子再看最后一眼月亮,漫不经心的想:
带上了红晕,明天看来雨不小。需要提醒简许不要开心到忘记带伞吗?算了,他能摒开。不对,最好还是给他淋淋雨,叫他不要得意忘形了……
第二日果然是大雨。
练武间隙,殷晗把手伸出举荷亭外,让沁凉的秋雨带走掌心灼热的温度。她离开前湖畔荷花映晴空,再离开时只余枯瘦的莲蓬垂首哀切。
“一夜绿荷霜剪破,赚他秋雨不成珠。”*
她脸贴着栏杆,念念出声。
“这花枯了也得有一个多月了,你这两句诗可不适宜。”
殷晗唰的直起身,大雨中路过片雨不沾而且有闲心嘲笑她的自然只有某位学长,他立在濛濛雨幕中,端的一身潇洒自在。
“你还没走?”
殷晗重新趴下,简许向前几步,殷晗方注意到他手中护着一盏命火。那明亮的火焰安安静静地燃烧在碗莲样的灯盏中,惹得殷晗重新支起身子,难以置信:
“不是,先生怎么准你把晏学姐的命火带走?”
简许扬眉:“教祖素来有成人之美的雅量。”
殷晗默然一瞬,旋即道:
“先生自有先生的用意,你可得怎样带出去怎样带回来,不要辜负了先生的良苦用心。”
“是是是,好好好,别念了别念了。话说卫学弟也缓过来了,你这个救命恩人不去探望一眼吗?”
殷晗浑身一抖,跳回凉亭中央,手中已经拿上了明缜剑:“慢走不送,我要练剑了!”
简许摇摇头,道:“你不想谈那我就走咯。还有小学妹,你刚才那套掌法,第二十三招掌根再往前进两分,不然掌力太半压在五指上,容易自伤。”
“知道啦!”
隔老远下那么大雨你还能看见,先天人了不起啊!
殷晗剑风再利三分。
她的伤在白玉膏的作用下好得很快,昨日血痂脱去,肩头只余浅浅的疤,殷夫人又换了祛疤的药给她。殷晗修养那几日只能打坐看书,手痒得厉害,今日早早冒着雨便重新开始晨练。
这套剑法是法门最基础的剑法,教祖在传授殷晗时特意强调要她每日必须练习半个时辰。如今五年过去,殷晗起跳腾挪间,明缜如臂使指,剑光烁烁。
行左踏右,斗折蛇行,长剑或挑或劈,越基础的剑招越能见根底的扎实。
殷晗虽是半路起步,但师承名家,又在经脉塑形的时期得殷末箫代为拓宽奇经八脉,加之自己勤奋,如今一手剑法虽比不得教门诸位学长学姐,也能在自己这一届弟子称上一二。
她是一,卫无私是二。
偶然排名会掉个个儿,但总归殷晗在前头的时候多些。这又是两人单方面关系不好的一个原因。
所以当半个时辰后殷晗收回明缜、拿着手绢擦去额上汗珠时,察觉有人来警觉抬头,便见着了她那数日未见的夭寿同窗,心下倒抽一口凉气。
在殷晗的预估里卫无私还得自闭一段时间,至少在她离开之前两人不会再见。
结果她这同窗学弟执拗归执拗,倒是出她意料的坚强。
念及面前的人在刚上大学的年纪痛失所有家人,殷晗摸摸良心,率先开口道:“这么大的雨,你身体初愈,不宜着凉,先进来再说。”
她将挪开的石桌搬回亭中央,气氛陷入沉默,殷晗只得继续说道:“芝兰斋的老板帮你解了毒,你的伤也是他处理的,你记得,嗯,回报他。”
“卫无私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我来也是感谢你救我。”
卫无私将手中的伞随手靠在凉亭边,直视殷晗,一字一句道。
“卫家的仇我自己会报,日后你也不用插手。”
说话真不好听。
殷晗心平气和:“当初自我手下脱走的刀剑客与我带回的蒙面客,你可有眉目?不是我要插手,只是我当日伪装做的拙劣,而且行踪不算隐蔽,如果被找上,难道要毫无准备吗?”
“你杀的人是我在离开后加入的侍卫,卫展。他在卫府习的是刀,我与他不熟。如果不是他猝不及防死在你手上,谁知道他是卫展?至于另一凶手,不足为虑。”
卫展,那日宴席上领殷晗去见卫无私的人。
殷晗轻车熟路忽略掉卫无私话中夹枪带棒的地方,努力回想着仅见过一面的卫展:
“我依稀记得卫展的身形比蒙面客来的单薄,难道是练有缩骨?那刀剑客与他同路,人很是轻巧……你确定我带回的人是卫展?”
卫无私反驳:“那张脸不是易容,教祖也确认过那罪人习有缩骨功。”
缩骨非是简单武功,每一刻都有如刀劈斧砍。隐忍五年只为一日血洗,如果不是财帛动人,就是血海深仇。而且那人说过卫家败亡印证了斩草要除根这句话的正确,那么更有可能是卫家的私仇。
殷晗知道自己想得到的事,殷末箫自能想到。但凡事多想想脑袋才不会生锈,不过卫无私执意自己追查到底,殷晗不日又要离开法门继续游历,便对卫无私道:
“既然卫展习有缩骨功,这便也是一个调查方向。你……”
她摸了摸鼻子,方继续道:“……节哀顺变。”
这个词真的是没有任何帮助,毕竟痛苦这种东西,能感同身受是不幸,不能感同身受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
“殷晗。我无数次想过,如果教祖给你的东西我也有,就不会有需要你来救的那一天。”
听清卫无私的话,殷晗下意识握住明缜剑,才发觉练武中握得温热的剑柄在几句话的功夫里已经凉如亭外秋雨。
卫无私说的是实话。如果没有殷末箫打入明缜的三道剑气,她逞英雄的结果就是送死。呃,但如果没有这保命符,她很可能不会直接莽上去。
可对卫无私来说,如果得了三道剑气的人是他,他也不会一夕失去全数亲人。
想到这,殷晗不知该如何回应卫无私这句话,她也在瞬间想通了卫无私持之以恒五年之久、从来看不惯她的是什么。
是教祖夫妇对她的偏爱。
她武功由法门教祖亲自传授,教门学长学姐时有指点;教她琴棋书画女红点茶的是殷夫人;五年前那个中秋后她住进了教祖夫妇小院西边的厢房,自伤经脉却又因祸得福换得教祖为她拓宽经脉;她的课业教祖与殷夫人都会细细过问;她得空时所看的书多是从教祖那里借得……
种种如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卫无私离开后,殷晗在举荷亭坐了半晌,与白雨跳珠的景象面面相觑。
许是觉着这凡人看得雨烦,雨帘上的珠串开始变得断断续续起来,似乎是不愿再落下。这样雨不甘不愿地小下来,终于让太阳姗姗露面,赏了殷晗一道雨中彩虹。
“所以说我很幸运。”
殷晗撑开白底绘梅花的油纸伞走出举荷亭,看着天边朦朦胧胧的虹桥,喃喃道:
“真是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