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琉月收到甘吉的信时，已是离开青木镇的第七夜。
弦月东升，坐隐于半山的庭院僻静，以符纸化形的灰鹤在结界处停了短短一瞬后，便被放了进去。
符鹤被施过法术，一进宅院，便直奔着琉月的方向飞去。
它身形极快地跃过里室，轻轻抖落翅膀，往外吐出一封书信。
忽然，一道细如丝线的灵力穿过——
灰鹤坠落在绣着洒金芙蕖的锦缎屏风前，信笺却越过屏风，朝仅剩咫尺之距的温泉飞去。
符鹤又称信鹤，是下界修士用来传递书信的载具。
它无目无珠，并不是真正的活物。
但淮旭还是不想让甘吉的信鹤进去——尤其是，不想让它“看见”琉月此时的模样。
淮旭眼眸微垂，将变回原形的小纸鹤捡起，把那只“死了”的信鹤锁入木匣，然后绕过屏风，朝后院走去。
夜色幽谧，清风温柔地抚过庭院中栽植的美人蕉。
琉月身形懒散地倚着温泉池壁，没点旁的烛火，而是借着月光看信。
——她的指腹在接触到信笺之前，上面沾染的水珠便已被灵力蒸腾干净。
在青木镇时，琉月与甘吉有过几次书信往来。
寻常的修真门派开山立宗，哪怕是为了避嫌，也不会选择离其他宗门很近的位置，逍遥宗却是反其道而行，紧临着修真界数一数二的大宗。
虽说凌霄宗明面上照拂的只有青木镇，但实际以青木镇为中心，方圆千里都属于凌霄宗的势力范围，自然也就包括了那片野竹林。
在凌霄宗的地盘上自立宗门，委实是很张狂的举动。
但甘吉只是观望，却不阻拦，无形中为琉月省去不少麻烦，所以她投桃报李，允许申屠旁听。
申屠旁听的第一日，甘吉便书信致谢，琉月自也回信感谢了甘吉的包容大度。
与心性通透之人的交际无外乎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是琉月喜欢的那种互惠共利，良性循环的友好关系。
琉月答应为怜涟儿改进合欢宗术法时，也与怜涟儿说过，她在修真界约莫只待一月，未必能够帮她全部改完。
怜涟儿反应很快：“那真人的小徒弟呢？”
琉月微微一笑，“修真界已是下界最安全的地方，我希望凯撒就在修真界潜心修炼，直至飞升成仙。”
怜涟儿心领神会，知道琉月这是要去人界或者幽冥界，她主动道：“逍遥宗与合欢宗交好，无论真人是否离开修真界，这一点都不会改变。”
明处有凌霄宗，暗处有合欢宗。
纵然自己离开后发生什么，凯撒也能被照应一二，琉月便是如此考量的。
离开青木镇后，琉月没有急着飞往人界，而是选择避开人烟，与淮旭慢悠悠地游山玩水。
就像她送给凯撒的那个宅邸，淮旭以洞府之术构筑的庭院在改造后，也可以被装进乾坤袋。
他们想在哪处停歇，便将庭院落在哪处，走时再收进乾坤袋便是。
倘若凯撒因为自己的离开而一蹶不振，琉月会重新考虑，“带着凯撒去人界和幽冥界”这件事的可行性。
天青色的温泉池将琉月的肌肤衬得更加白腻如玉。
淮旭指尖微蜷了一下，温声问道：“甘吉？”
他清楚琉月和甘吉只是君子之交。
信中内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若按琉月自己的话来说，便是“师父与师父之间的授徒心得交流”，又或“掌门与掌门之间的商业互吹”。
但他还是明知故问。
“嗯！”琉月显然心情极好，与他炫耀道：“阿旭，凯撒送了甘吉和申屠各一瓶丹药。”
淮旭明白琉月的意思。
金银珠玉于修士而言是身外之物，甘吉和申屠也早有法宝。
乾坤袋内的器物繁多，但凯撒送的，是修真界大宗也极难炼出的上好灵药。
是琉月留给他的所有东西中，最为合适的赠礼。
淮旭顿了顿，敛眸回道：“凯撒很有天赋。”
是修炼的天赋，还是做逍遥宗掌门的天赋？
他说得含糊克制，甚至把后半句“已能在修真界独立生活”这样有上眼药之嫌的话给咽了下去。
琉月有自己的判断，他点到为止即可。
人是会变的，狐狸也一样。
六重天的神裔狐族大多隐世，曾经身为狐族青帝的淮旭亦然。
遇见琉月前，淮旭不怎么在意青丘以外的天界。
与琉月在一起后，他却会忍不住的去留意仙族的消息——
他关心玉清宗有没有善待琉月，关心她在浮玉岛的修行是否顺利……
与她有关的一切一切，他都很在意。
神裔因血脉看重同族联结；而仙族看重的，是同门之谊。
若说宗门是仙族的一层庇护，那师门更是如此。
宽泛的指点和手把手的教有着泾渭分明的区别。
浮玉岛的仙长们类同下界凡人的夫子，还不能算作仙宗门人极为重视的亲传师父。
但琉月一直没有拜师。
玉清宗起先是观望她的资质，想看她究竟能独自成长到何种地步。
祁敛、施雁又为一山之主，纵观玉清宗上下，能让他们满意首肯的人选着实不多。
可琉月的修炼速度太快，日子拖得越久，她的修为便越精进，能做她师父的人选也越来越少。
玉清宗的掌门衡越为混元一重境，身份和修为都适宜，但衡越是剑修，即便他有心收琉月为徒，琉月也无意修剑。
淮旭问过琉月：“符剑双修如何？”
以她的资质和悟性，同时修行也不是难事。
琉月却道：“我喜欢修符，现在也只想修符，再说……”
她微咳了几声，似是想要忍住笑意。
“……我看不上玉清宗的剑术，也没有看得上的剑。”
如果是别人问起，琉月只会随意道：“或许还不是时候吧。”
但在淮旭面前，她知道自己就算说了真心话，他也只会站在她这边。
“那纯钧剑呢？”淮旭提议。
若她看得上，他可以把自己的纯钧剑给她。
狐族青帝所持的上古仙剑自是名贵珍奇，但琉月摇了摇头：“纯钧是你的剑，我不要。我想要的剑，是我看到它的第一眼时，就十分属意的那种。”
她忽地凑近他，眸光熠熠地道：“就像我看见阿旭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很喜欢你。”
哪、哪有人像她这样打比方的！
淮旭耳根泛红，连忙将自己的视线从那双含情似醉的桃花眸上挪开，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正色道：“狐族有位符术深妙的长老，若是……”
神裔历来不收仙族为徒，琉月也不想让淮旭去为她求人。
谈恋爱嘛，只要开开心心的就够了。
她故作娇气的“啊”了一声，把头埋进淮旭怀里，有些苦恼的抱怨道：“拜师父也——太——麻——烦——了！”
“宗门的规矩已经很多，再加上一个师门，我会更加烦躁的。”
“阿旭，我不想拜师，也不需要师父，我不是那种听话的性子……”
淮旭只得摸了摸她的头，红着脸柔声道：“我知道了，你不想要师父。”
如果不是他已经与琉月在一起，以狐族帝君的身份和修为，也可做她的师父。
但，琉月不想要师父，那就不要。
他会成为她的庇护。
那时的淮旭幻想过无数次与琉月的以后。
他想，待琉月在浮玉岛的修行结束，他便与族中长老商量求亲的事宜。
他想，他们会结为一对永不分离的恩爱眷侣，也许……琉月愿意的话，他们还会有个血脉相融的孩子。
但琉月离开浮玉岛的那日，云桓找上了他：“琉月喜欢的，不过是你这张脸罢了，而你又长得与我很像……”
或许从那时开始，心魔的种子就已经种下了。
他害怕失去，也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直到——
最后一次争吵。
淮旭在他们分手的地方等了几日，琉月也没有回来。
她走了。
是对他彻底厌倦了么……
淮旭神情恍惚地腾云至玉清宗，却见赤枫山的弟子各个都是眉飞色舞：“琉月师姐进了玄天秘境修炼，二位山主近来脸上都挂着笑意，很是和颜悦色呢！”
“这是万年难得的机缘！师姐着实是为我们赤枫山长脸……”
那些弟子后面还说了什么，淮旭已经记不得了。
他回到青丘洞府时，只觉仿佛连魂魄也被割裂成了两半。
一半在无情地嘲笑他身为狐族帝君却感情用事，为了一个不爱他的仙族女子低微到了尘埃里；另一半则狠狠责骂他脾性矫情又做作烦人，无理取闹地逼走了琉月。
失去的痛苦和煎熬令淮旭不得不重新审视他们的感情。
可是……
他发现，原来就算琉月不爱他，他也还是想要和她在一起。
淮旭其实不知道琉月会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想象里的、那个他们的孩子。
他当时甚至觉得琉月是小孩心性，如果他们真的有孩子，也只须他来操心教养便好。
再后来，她说她不愿成亲，他以为她是不想生孩子的。
但……在看到她对凯撒的态度后，他不那么确定了。
这一月来，琉月忙到几乎没有合眼的时候。
比起吃醋生气，淮旭更多的是心疼，他薄唇微抿地对她道：“你每日正午开始教凯撒修炼，下午说要备课，黄昏前后在帮怜涟儿改动合欢宗术法，除去用饭的时间，便只有睡觉时可以好好休息，每晚却都不睡，而是在结着传送阵在整理乾坤袋……”
“琉月，我就不能替你分担一些吗？”
还是她觉得他会因为吃醋，而刻意不好好做吗？
“阿旭，你已经帮我分担了许多。”琉月软声，一通揉揉抱抱的顺毛道，“逍遥林中的阵法大多是你所设，逍遥殿的殿宇也几乎全部是你所筑。”
“我一个大臻修士，吃饭睡觉对我而言本就是闲时的乐趣，而不是必须啊。”
事实上，能分给淮旭去做的事情，琉月都分了。
这段日子她确实忙得通宵达旦，可宅邸和乾坤袋是她作为师父送给凯撒的礼物，是不能假手于人的。
但淮旭依旧觉得心梗。
凯撒只是琉月的徒弟，琉月便已为他花了如此多的心思，若是琉月的孩子……
哪怕，是他自己和琉月的孩子，他也不想让那个孩子挤占了她的生活。
淮旭敛回思绪，见琉月还在低头阅读甘吉的信件，忍不住俯身将她额前的几缕碎发拢至鬓后，他看起来神色如常，胸腔内的狐心却早已咚咚狂跳，触碰到琉月的耳垂时，他有些蹩脚地解释道：“对眼睛不好。”
水雾氤氲，琉月的脸颊因温热泉水染上一层薄薄的桃红。
她抬头，笑眯眯地看着淮旭。
修炼之人又不会近视，但她还是顺着他道：“好吧好吧，我不看了。”
收了信，琉月握住淮旭修长微凉的手指，眨了眨眼道：“阿旭手上的温度……让我觉得很舒服。”
明明他才是那个衣衫整齐的人，可羞赧到手足无措的人也还是他。
“……琉月！”
琉月笑得眉眼弯弯，离他又近了些，应道：“我在呀，阿旭。”
淮旭对她从来束手无策，饶是心跳声剧烈到都能被庭中的芭蕉叶听见，身体却依旧很诚实的没有抵抗。
——他怎么可能会不喜欢心悦之人的触碰。
“阿旭，你有没有事想要问我？”
这段时间，淮旭总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神情看她，琉月能猜到多半是与凯撒有关，却不知他具体想问些什么。她等来等去，见他还是在那兀自纠结，索性主动提及。
“琉月，”淮旭语气迟疑，却终是开口道：“我知道你不想成亲……”
“那……”
“你想过……”
越是往后，他吐字便越艰难。
但琉月很有耐心，她认真地注视着他：“想过什么？”
“想过……要一个孩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