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福尔拜头痛地叹了口气。
他是一名刚被某位初来乍到的神秘大人物雇佣的仆从,听命于得到大人物重用的那对父子,因业内声誉良好,有两位老派的绅士推荐,得以被安排到负责专管接收礼物事项的岗位。
在这之前福尔拜没想过接收礼物也算一项专门的工作,可现在他忙得从双眼到双腿都麻木了,甚至有点想要辞职,哪怕府上待遇优厚得前所未见,并且前来送礼的那些管事甚至贵族子弟都放下了鼻孔朝天的嘴脸,客气和蔼得让他牙酸不适。
不过他没法辞职,一则他的老婆不会让他因为忙碌这点问题就放弃前所未有的好工作,二则是因为福尔拜先生实际上是一名其他贵族安插的探子,他的亲侄儿就在那位贵族身边任职。
作为探子的福尔拜此行的职责有些含糊,在嘱咐他的时候,那位在福尔拜眼里已经极为厉害的贵族老爷蓄着短须的脸上甚至透出点不安来,倒让探子联想到了弄坏什么东西的乡下人。
但他还是被派过来了,究其原因大概是贵族骨子里带着的那股子又涩又滑的狡诈劲儿,就像挨过打还是忍不住偷东西的猴子。
总之福尔拜的使命只有难以揣摩的“悄悄观察、及时汇报”这一条,虽然他挂着憨实畏缩的笑脸应了,实则根本摸不着头脑。
为了履行任务,上任之后福尔拜找理由拿着他见所未见的贵重礼物去请示过主人。他慎之又慎地间隔开了去请示的时间,只跑了两三趟,每次在新雇主附近磨蹭的时间也不长,所以应该没露行迹。
其实福尔拜觉得自己扮演谨小慎微的仆人的演技还是不错的,很少有引起怀疑的时候,但这次他还是难免出了一身冷汗,即使那位大人物根本没特地看向他过。
让探子凭良心来评价的话,他的新雇主的确十分年轻,还英俊得世所罕见。
那明亮耀眼的金发、比王冠上的宝石都更幽暗的蓝眼睛、微深色皮肤所映衬出的具有显著侵略性的轮廓、高挑修长的身材毫无瑕疵地综合在一起,让他看起来简直像是某些诗歌倾力描绘过的太阳神。
至少福尔拜是这么觉得的,然而新雇主本人好像挺讨厌这个比喻,证据是试图如此吹捧他的某位贵族已经在昨天黯然地举家离开王都度假了,仆人们总有他们自己的消息圈子。
外表方面还不算探子观察的重点,至于生活上,福尔拜向其他新同僚悄悄打探和自己观察的份总结起来,越发让探子觉得新雇主高深莫测。
这个人似乎跟整个王都的上层阶级完全不一样,却能飞快地融入进这个极度古老排外的圈子,甚至隐隐掌控和驱使他们。这太不可思议了。
聪明得不似人类,漠视生命的一面几乎不加掩饰,乃至时常轻描淡写地展现出来的暴戾本性……福尔拜在稍早时吃着午餐发愣了一会儿,然后悄声问同桌的女管家:“您见过魔鬼吗?”
女管家冷冷瞥向他,淡然地咽下一口加了奶和糖的浓稠麦粥:“我愿他统治王都。”
于是探子自我安慰起来:一定是自己没见识,既然他平生见过最像魔鬼的人物正成为贵族们殷殷期盼其接下宴会请柬的座上宾,那真实的魔鬼大约没有这么可怕。
幸好,福尔拜很快发现了新雇主的另一面。
这位刚来不久的大人物一直都自称已有妻子,只不过是妻子因为与新朋友相处甚欢便冷酷地抛下丈夫独自前去朋友家中做客了,因此他才孤身一人率先过来安置产业。
当然,鉴于他在其他方面体现出的性情,起初没有谁相信这种人也会深陷情网。
但据福尔拜这类眼线和其他琐碎情报证实,他心中好像真的有一位深爱的妻子,而且非常地想念她,还把多半心思拿来布置她不一定会来住的新家,显得在短短几天里做下的其他事情——比如建立焚尸炉及早制止了下城区的鼠疫蔓延,再比如一致通过重新举办那夺走无数年轻人性命的“七月竞技”——都是随手而为。
这太引人在意了。福尔拜偷眼看着新雇主,想道。即使与利益无关,应该也有很多人非常想知道能令这个人思念的妻子是一位什么样的女士,如果她真实存在的话。
毕竟如果是诱惑英明君主的女巫那类角色,大家心里还能有个大致具体的妖媚形象,可要是换成这般的一名能让所有贵族或自愿或被迫或出于利益、莫名其妙便合力去把他想要完成的事做成了的怪物式的政客,便使人很难揣测出得到其忠诚的是如何美人。
于是人们越猜越心中发痒,好奇得要命。
而各种意义上都在话题中心的伊坦纳只是轻轻捻着那条由恋人赐予的傀儡线,略显忧郁地回忆着她发丝的触感,同时十分笃定方才的联络里她在试图隐瞒一些事情。
……上次是两条红通通的大鱼加上一对脆弱得像玻璃似的废物叔侄,现在又是谁?蛇、巨龙、女巫还是那位履历在他看来极有问题的美貌贵妇?
好吧,反正他也不能做什么,只希望这回数量别超过五个。
刚刚通过挑动矛盾使裁判所的讨伐被强行叫停的幕后黑手如此想着,并已经在内心模拟起了见面之后自己该如何索要合理的补偿。
毕竟他辛辛苦苦独自外派,既负责情报又做后援,忙碌得头痛都要复发了,米拉却在这个肮脏低劣的异界背着他招揽新人,不知道要左拥右抱多少个才肯罢休。
暴君虽不至于出于此事指责他缔结过誓言的对象负心,却也自觉委屈得要命,若没有争取到她一定次数的偏心和亲昵便绝不肯善罢甘休。
——忽然,放在一旁独享一张扶手椅的长剑不寻常地震颤起来,好似与什么无形的重物相撞而嗡鸣一阵。
恋人留给他的傀儡线同时断绝声息,它先是像失去魔法的普通丝线般显出实体,接着只持续不到一息便溃散无踪。
伊坦纳稍稍一愣,但他很快想到了答案,这些状况都应该是她打开了海士班顿的门并顺利进入所导致的。
虽然米拉没有告诉他那是什么地方,但从裁判所取来的卷宗早就被运来了,整齐堆放在那儿任由他翻阅。感谢人类向来在剿灭异类上所拥有的巨大的热情与专注力,这些记录清晰如老猎人标注狐狸巢穴,已经足以支撑很多推测,剩下的信息没有也影响不大。
他一边在烫金纸笺上落笔,一边思索。那座异类余孽的庇护所建造得当真不错,竟连神术都能隔绝,还弄断了她给的线。
但考虑到前神使卖给裁判所的信息包括当时还活着的本地神祇都为此贡献了力量,那么屏障能隔绝外来神力的这份成绩也就算不上是颠覆了位阶。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事,自然是……试试米拉本身的力量是否同样被海士班顿的屏障影响,还能否随时得知他这双眼睛所见的一切。
当然,他绝不会将任何阴谋背叛的念头指向米拉,现在只不过是本性难移,既然很可能不被发现的好机会送到眼前,就想去趁机做一些平常会被恋人制止的坏事而已。
那把剑仿佛也猜透了他的想法,在伊坦纳放下笔由人将信笺送走后不断迸溅出激烈的火光,虽然这点火焰薄弱到能完全透过字迹,而且根本无法伤害到如今拥有它的这个人,显得抗议分外无力。
很巧的是,伊坦纳离开房间时,探子福尔拜正不辞辛苦地亲自端着托盘要请雇主过目贵重礼物。
幸运的仆人看见金发英俊的雇主停下来,明明深蓝黑色的眼睛一如既往地冷淡,然而不知为什么,他整个人现在看上去显得轻松愉快了一些。
福尔拜听见他问自己:“你最近遭遇了什么好事吗?”
探子不明所以,但他已经摸清了一条有关生存的规则,便是这位新雇主虽不会对刻意奉承的话表现出贬低态度,然而也全无好感。
他飞快地做了取舍,放弃说什么能来您府上就是幸运的假话,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不上有,老爷。坏事有一些,我的儿子被大臣的孩子叫走之后就生了病,他的未婚妻愿意帮我们照顾着他,可是不愿再和他办婚礼。这是对的,现在我可以和老婆供养他,但再也攒不下积蓄,以后他会是一个可怕的负担。”
低着头的探子放慢语速,尽量不结巴地说完心里话。之后他感觉手臂一烫,疼痛倒不算严重。
一颗半透明的金色珠子顺着袖管滚落到仆人手心,只有乳鸽的眼球那么大,看上去不像由火焰凝结成的,它的光泽比夕阳更温柔。
福尔拜看着它,眼前莫名浮现出遥远的回忆。那时他还是一个在岸上等着母亲捞鱼回来的孩子,小小的三面与沼泽相缠的湖水波光粼粼,他眯着眼睛,想从芦苇丛与荻草摇曳的健壮影子中间等到更瘦更崎岖的那一束……明明他已经埋头在日复一日的麻木忙碌中,很多年没想起过卧病之前的母亲了。
雇主的语气却没因为福尔拜的诚实发生改变,他只是拿平素对绝大多数人使用的、仿佛有点儿漠不关心的平静口吻说:“拿着吧,做个选择,让你自己成为大臣,还是你的儿子恢复健康?”
探子呆住,随后头也不回地往家跑去。不是权势和亲情间做了纯粹的取舍,福尔拜还相信自己这份比其他平民格外敏锐些的本能……他觉得地位超然的裁判所和众议院之后都不会太安全。
他是对的。
伊坦纳停下来是因为这把连米拉都不知道来由的剑。
它作为一份赠礼而言确实不错,然而其中还掺杂了某位麻烦家伙的些许意识,在见到比如之前的鼠疫那样可以阻止的悲剧时总要不甘心地喧嚣一番。
一点本能的抗议反应不能给使用者造成实质损失,伊坦纳也只是觉得它吵闹。用危机四伏的所谓“善举”让暂时平息之后,暴君提着安静下来的剑离开,继续他的新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