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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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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士班顿是我们倾力制造的宝物,孩子们又把它变得更漂亮了。那么远道而来的客人,你有兴趣参观一下这颗属于异种的宝石吗?——在它被毁掉之前。”

“我刚刚因为她的意愿而阻止了这座城市被凡人破坏,可是现在听起来你很希望它被摧毁。我愿意听你陈述动机,但请在三百个词之内。”伊坦纳说。

永夜女巫转动脖颈,歪头的动作被她做出来很像在演绎一根折断的向日葵茎秆,一大把蛛网似的银白长发随之哗哗晃动。

“用不着那么多。以你的智慧,我只要交代一句话,就能够明白了吧。”

长着美丽的银白长发、蜡化与白骨化交替分布的死人脸孔、龙的獠牙和蜘蛛复眼的女人咧开嘴角,声调仍然轻快地上扬。

“——‘女巫’,从诞生起就是站在凡人这边的。”

随着这句话被吐露出来,地基中那些浸没在黑暗中的和近处被剑身照亮的水晶立柱齐齐发出嗡鸣,又依次在发出短暂的梦幻光芒后猝然暗下并怦然碎裂,但都没有立即坍塌,只是从贯通的裂痕里流出发黑的水来。

从裂缝里流出的这些黑色液体质地稀薄类似于清水,看上去不具有血液或腐烂物质的粘稠,好像没有味道。它汨汨地溢出,刚在立柱脚下形成一点水泊就流尽了。

直到破裂的声音在此地回响过几十次,四周才微微积攒起很淡的枯朽的气味,仿佛是经历千年的泪水混着骸骨蚀尽的尘埃。

伊坦纳提着的锈红长剑上呈现金色的火焰随着立柱破碎而升腾,与能创伤一位神使的火焰绞缠着的那个意识肯定而恍惚地开口了,也不知是在告诉同伴重要情报还是在自言自语:“屏障确实被解除了。”

不用他提醒,暴君已经知道了这回事。属于他的那条傀儡线被修好了。

身为“异类庇护所”、“巨龙与永夜沉眠之地”而矗立了几个千年的海士班顿,悄然间在它的制造者手中失去了最重要的屏障。

即使它暂时还没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仍是从一颗被诸神藏起的金苹果沦为了披着斗篷匿迹在建筑影子里的小鬼,诸如红与威洛尔等等位阶稍高的存在现在都可以长驱直入,简单得就像在闹市抓起一个试图偷窃的孩子。

造成这一切的永夜女巫不紧不慢地说:“哎呀,你的故乡看起来真好,人们眼睛的颜色有好多种啊。头发也很漂亮。”

伊坦纳将变成令人不安的深红色的傀儡线拢在掌心,分神对这句意料之外的对话思索了一下,随后承认,在这一点上他所在的世界好像是挺特别的。

毕竟在米拉的世界,除了那些人造的道具和病痛影响下形成的外貌,人们的瞳色不过蓝绿黑棕这几种。那对坏心兄妹的地盘上其实也差不多,他们的父系和母系所拥有的白发与紫发这两种颜色和桑格铎家族世代相传的银眼睛实际上都非常罕见,必然来自与异族通婚的成果。

至于现在所在的这里,对于大多数人乃至神祇来说头发和眼睛似乎都只有灰和棕黑三种选择来回搭配,金发其实都稀有得屈指可数,还大多是棕发褪成的实际上属于栗色的深金,一眼望去寡淡得要命。

所以在目前可以拿来参考的几个世界里,的确唯有在他的故乡,凡人的头发和眼睛可以说是色彩缤纷,尤其是眼瞳的颜色,丰富得像是彩虹环散落在了人们的灵魂上似的。

“当地人”不会为了复杂到大概有成百上千种的不同眼睛颜色感到大惊小怪,但和后来见识过的异界相比确实丰富得过了头。如果找出几万个人来类比,伊坦纳自己的金发蓝眼在其中还算非常纯粹朴素的案例了,据说还象征着王室的古老血统什么的。

伊坦纳对此很有发言权,要不是因为这个,他还不会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被针对下毒。

毕竟拜他家世代相传的庞大后宫所赐——虽然在这一代国王十几岁的时候那里面的人就被用光了,之后一直没再补充过,掺上半数刺客之后连侍女的数量都经常遭到锐减,刚好仅够周到地伺候一个黑头发的哑巴宠妃——他那位并未关注年幼子嗣的父王和废物得花样百出的兄长的眼珠都被各色美女生得挺驳杂,即使全挖下来扔到炉子里还淬不出半滴纯正的蓝色。

“那我可以送你去自己咨询当地神灵是否愿意接受女巫移民。”他礼貌地回答,同时想着女巫早不说晚不说,偏在屏障被剥除之后发出这种感慨,或许那屏障对内的限制不仅体现在之前不能复原的傀儡线上,同样在压抑永夜自己的力量。

能透过他的存在就窥探到另一个世界的一段风貌,这女巫的能力果然强大得很不对劲。

听得见他们说话的长剑则微微暗下一息,好像真在用所剩不多的脑子认真思考要是“那边”迎来这么一个策划了偌大阴谋的女巫会怎样,随后外焰的尖儿颤了颤,发出只有队友听得见的一声很轻的、颇为牙酸的嘶声。

齐蓟也听见了这一声,她连忙看看没有动静的凯戈曼沙,然后在心里问:“你怎么了?”

一直稳稳当当端坐在她掌心的金色火星终于骨碌碌翻动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回答:“我没事,只是有点吓到。”

和她交流的这个小家伙有明亮的金色外表,看上去很烫,捧在手里却完全没烧伤她的皮肤。

而和长相完全相反的是,它还有一把极为嘶哑的少年音……很奇妙地,即使音色已经跟个千疮百孔还装满焦炭的风箱差不多,但当它言语,就能让人断定这声音来自一个少年。

因为有它告知伊坦纳的到来,齐蓟一直在尝试联系他,于是从第一根水晶立柱碎裂的瞬间就抓住机会不惜代价地立刻修补好了那条连向伴侣的傀儡线,鉴于两人的默契,这时她早就把自己知道的情况传达得差不多了,有空和辛苦的信使闲聊。

“你既然能出来,为什么之前不这样呢?”齐蓟看着手心居然能交流的金灿灿的小颗粒,其实有点想戳一下,可惜这么做不太礼貌。

“直接通过心灵交流,是神灵对信徒传令的方式,如果不是事态紧急,这么做是很不尊重你的。不像我与康瑟提尔,从概念上,我们可以是‘同一个’或者‘自己’。”小火星知无不言地老实回答。

他又说:“所以其实我更想借助你伴侣的身体,因为看着彼此的表情来沟通,才是我们之间应有的对话方式。可是你也发现了,他的眼睛从来都是蓝色的,这证明他的意识从不曾有过动摇,是我这样懦弱的神灵无法压制的,哪怕一瞬间都没有。”

齐蓟暗自咋舌,感慨神使们的喜怒哀乐还是太接近人这边了,她各方面都不太能理解这种真神的思维模式,哪怕自称神灵的小火星大概率是个善神。

但对方始终语气平和,显得礼貌而内向,正直得不得了,对话的氛围也就停留在有点奇怪的友善范围内。于是她顺着话题装作好奇地问:“所以如果你成功了,被征用的人眼睛会变成什么颜色?”

“当然是金色。”形态稳定的小火星说着动了动,看上去好像是扁了一点,似乎在扩大自己的视觉面积来传达什么,但它的外形毕竟只是一颗在篝火里迸溅出去的火星,哪怕存在得格外长久也并不具备能表现出肢体语言的条件。

齐蓟默默记住这个知识点。

“蛇要醒了。”小火星忽然提醒她,这代表闲谈时光结束,“我应该提前离开。注意安全,米拉克莱阁下。”

它跳了跳,却被齐蓟下意识合拢的手挡住去路,撞到了她的指缝。

齐蓟立刻松开手,问:“那我要怎么称呼你?”

小火星停顿了一下,在再次动身离开之前说:“……乌诺。”

它扔下这个发音之后就飞快消失了在床边的缝隙,齐蓟看着它离开的方向,手下轻柔地理顺了凯戈曼沙的深灰色卷发。

屏障消失这件事大概对于永夜以外的任何存在都是变数,所以关于即将醒来的蛇究竟是缄默冷淡的为善者还是刚才那个下手很重的恶棍这件事,她变得不确定了。

——从她怀中抬起的那张脸仍然苍白,依旧有着在凡人认知中不再鲜活烂漫的容貌和深刻五官,眼睛是灰色的,其中神态却脱离了冰冷纯粹的兽类和思虑谨慎的人类这些范畴,愈加地深暗和古老。

之前一直在装睡休息的蛇此刻真的“醒来”了。

永夜曾经在她身上设下的某种遮蔽和屏障一起毁灭,于是凯戈曼沙从自欺欺人的失控和无依无靠的戒惧之中醒了过来。

她的一切都变得难以判断,遥远如缄口不言的群山,终于正式迈进了与暴君和神王为伍的怪物行列。

凯戈曼沙松开手臂起身,用指节缓缓探索过女孩的眼角、脸颊到下颌,力度适中,手指冰冷。

蛇凝视这张柔嫩、温暖、惹人喜爱的面容,给自己一个呼吸的时间用于叹惋命运没留予自己更多与她相处的时间,并向母亲崴诺娅忏悔自己不曾给她最好的款待,最后只是叹息似的低声嘱咐:

“逃吧,米拉。逃吧。离开得越远越好,我要去撕碎这座城市了,就像预言里那样。”

“可你不是预言里的那个。”在她身边一直显得柔软妥协的齐蓟忽然固执起来。

“现在没有众神,城里的都是你守护的异种。你也不是众神之敌或者预言里的什么可怕的怪物,你是守卫它的人。你要去履行的到底是预言还是永夜的计划?别想骗我。”

“……其实你不必知道这么多。只要等着太阳升起,从我和永夜的骸骨上拿到遗留的权柄,再轻轻松松地离开,像你来的时候那么轻,不要触碰任何秘密,‘摘浆果而不惊动树叶后的蜘蛛网。’……这样就够了。如果愚蠢的凯戈曼沙能吸引你的垂怜,那就在之后摸摸我的头骨吧。”

她想说完丧气话就走,齐蓟却不放人。她抬起从修补傀儡线起就划破了的没做任何处理的手臂,渗出来的血这时候已经将按在上面的一块裙幅浸得半透。

持长杖的红发神使挡住了去路,抬起那双深红的眼睛看着比他强大却很难立刻摧毁他的守卫之蛇,神色平静一如既往。随着屏障消散,用血当媒介的人偶也能够在海士班顿里被唤醒。

“你不屑将凡人社会当做猎犬驱使,却乐于暗算一个并肩作战的幼年异兽——艾莎勒公主殿下,您的高傲使我由衷钦佩。”

伊坦纳看着永夜女巫,微笑着以本世界的礼仪向其致敬。他的金发在妆点四周的火海中也仿佛被镀上了焰光,眼底明亮如蝶翼,在对方活死人般不复美丽的面孔衬托下愈发显得俊美无俦。

齐蓟借助他的视线早已看清永夜现在的样子,并表示打归打,记得尽量别碰那颗从前额到颧骨和鼻孔都长满复眼的头,还有回去之后得把盛燃收藏的那几册蜘蛛图鉴打包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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