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尹善童没能劝得回张公子,回去后向张府尹禀报,张府尹叹气了几声。心知儿子是自觉对不起楚楚,所以无法接受再娶她。
这桩事并非跟自己全无关系,他也知道当年夫人死因不寻常,可人死不能复生,自家老父也早入了土。
“罢了罢了。”
张府尹对此只得是任由了他去,尹善童问老爷,“莫非就让公子做了道士?”
“他心中想明白了多半就会回来了。”
张府尹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万事皆是不能强求,他只觉得对不起儿子,也对不起夫人,若非是尚有职务在身,只怕也想出了家去。
尹善童回了府中,目睹老爷一副无能为力的模样,看来是已经对少爷毫无办法。他心内藏着气,拐着弯问府尹,“老爷真的相信那位唐道长?”
府尹坐在床边,因为近来心事重重,今日并没有叫小妾服侍。闻言也只点了点头,“唐道长是个高人,如不是得他相助,家里的事只怕是无法收拾。”
死了一个丫鬟,两个仆人,已经废了不少功夫打点。端儿所幸无事,若是端儿也出了事,张府尹摇了摇头,一张算是保养得宜的面孔带出了几分忧虑。
尹善童立在旁边,见了张府尹的神色,心中便是悄然一动。
这个世上姓唐的是第一个看出他的真身的,看出来了,仿佛还有办法治他。
他决计接受不了有这么一个人知晓自己的秘密。
他自己活了这么几十年,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一副躯体,活灵活现,有神有魂。这些精魂皆是他一口气一口气吸来的。他没有亲自杀过人,可借刀杀人的伎俩,却是玩得得心应手。
姓唐的不应该那么得罪他,甚至是威胁他。
尹善童想着想着,白皙秀丽的面孔上陡然浮出了一层煞气,两道眉毛斜斜扬起,让他看起来简直不像一个真人。
他并不知道,花铃看到他第一眼,也觉得他不像真人。
快吃饭的时候,她跟师兄说了今天有人到访。“那个人……长得好像戏里的人一样。”
花铃没看过戏,可听余鸣说过不少戏剧故事,她第一眼看到尹善童,就觉得他不似人。
随便形容了一番。师兄听了,似并不意外。
等饭菜上桌,她也就不说话了。两个师兄也都一板一眼地吃饭,多了一个张公子,他们特意显出几分规矩,最好是能把他吓回去。哪知张公子也是食不言寝不语,干了一天活儿,变得灰头土脸,拿筷子的手都发抖了,居然没有抱怨一个字。
“老七,你看那个张公子真能在这儿呆得住?”
陆午下午同老七打了照面,老七沉默着,回答陆午,“这才多久,慢慢看吧。”
“我觉着不能。”
毕竟是官家公子,若是一朝得中,往后平步青云,乃是光宗耀祖的命,如何能在道观里过这清贫日子。
实话实说,他们不信这张公子能呆一个月。不过既然师兄发话了,他们也就随他。
今日白天是个好天,晚上自然也是个良夜。花铃吃过晚饭,本想去帮帮忙,洗洗碗,哪知道竟然叫张公子抢了先。
“小师妹,我来吧。”他也叫她小师妹。
花铃先前没见过张公子,乍看到这么一个清俊标志的人物,心里对他挺有好感,尤其是张公子半点也不摆谱,仿佛是真要求师兄收他。是以她还帮张公子送了几次水,见他要收拾碗筷,花铃退了出去,她边走边回头看他的背影,心想这个张公子可别把碗碎了。
他们的碗都是七师兄精挑细选的。
走了几步,只见七师兄过来了,看来的方向,大约去了个茅厕,顺道就问她,“那人在里面吗?”
花铃刚想回答,便听得啪啦一声,听起来好清脆响亮。忙不迭进了灶房。
“别洗了你别洗了!”
“……没事”,张公子强撑着。
七师兄看着地上那只他最喜欢的莲叶碗,几乎要出离愤怒,瞪着眼睛,脊背却弯了下去,“求你别洗了成不成?”
张公子被推了出来,脸上略微带着那么一点无所适从的尴尬之色。
他没想到自己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
花铃本想去找自家师兄,可看到张公子有点狼狈地出来,便在院子里多站了站。她对这个人其实有点好奇。
院里有几丛花圃,都长着团团的绣球花,这花像灯盏一般,在暗色里显出两分柔和圣洁。
花铃站在一边,张公子慢慢走了过来,蹲下看了看地上的花草,低声问,“这都是唐道长种的吧。”
七师兄种的,不过花是师兄买的,也算是师兄种的。她轻轻点了点头。
张公子像是喟叹,“他很厉害。”
张端并没有忘记自己差点丢了魂的经历,他只是没有想到,还有机会再见自己的救命恩人。并且,这个救命恩人还救了他两次。
夜色已经悄然而至,花铃本打算问一问张公子为什么要来道观,可听到他这句话之后,她心里有了答案,抿着嘴偷偷笑了笑,她悄无声息地走了。
不巧,刚刚的一幕却还是落到了某师兄眼里。
陆午看得出张公子是个招桃花的相貌,此刻见花铃跟他单独说话,便怕师妹被他招了去,当下不由多看了两眼。
他和余鸣一般想到了跟大师兄告状。
没等陆午去找唐枕,花铃就已经先了一步。
院里院外地转了一圈,终于叫她看到他。
那道身影在桃树下,身形修长,负手而立,身上常服整洁利落,也如玉树一般。
花铃迈步到了他后面,鬼使神差地差点想抱住他的腰。好在师兄听见声音扭过头来。
这一晚的夜空是莹然的,一勾清月悬在上面,风有些大,天上的白云像被风吹着走。
“哇,师兄,真好看。”花铃才看到师兄原来是在赏夜,怪不得刚刚找不到他。
晚风拂面,周身上下一片清凉。
花铃心头认为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发完感叹,见他回过头,面上没有太多表情,眼里却是明朗真切的笑意。
她站在师兄身边,因为个子离师兄有些差距,颇想踮着脚站起来。好在师兄只站了一会儿就坐下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很想去抱抱师兄,这念头令她自己都有些惊讶。
她喜欢师兄,喜欢一个人是不用确认的,自己心里就很明白。可难道喜欢一个人,就会总想抱抱他吗?
花铃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无法给自己一个准确的回答。
看着这么漂亮的天,只是忽然很老成地哎呀了一声,这声颇为情真意切,听起来像是十足地在忧郁。
小小年纪,何劳发出这般叹声,唐枕被她吸引了注意,禁不住偏了偏头。
花铃看他出尘面容被皎然月光映照,真是如画如琢,偏生还特别认真地看着自己,不自觉就感到呼吸一滞,几乎要喘不过气。
在他似乎正要跟她说什么的时候,终于坐立难安,脚底抹油一般逃回了房间。
真奇怪!
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惊心动魄的感觉,她无法多看一眼师兄,好似看着他,就会忍不住伸手抱抱他,摸摸他的眼睛鼻子还有耳朵。
可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她是听过的,她平时甚依赖七师兄,都不曾拉过七师兄的手,更遑论去抱一个人了。
怎么办怎么办!花铃倒在床上,忽然就有些崩溃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当然这一晚,花铃不光是收获了一种陌生的心境,还有无数枚蚊子包。
夏天来了,蚊虫也开始现身,晚上关门闭户,窗只开了一线,那些觅食的蚊子便钻了进来,她被咬得痛苦不堪,手上又红又肿,极度的困累和难熬之中,花铃急匆匆地出了房间,去跟师兄求助。
“师兄——有蚊子咬我!”
花铃是连鞋也顾不得穿,奔到唐枕的房间,整个人差点扑进去,唐枕被她吵醒,拉开纱帐,点了油灯,便见这师妹揉着手搓着脚,脸蛋上还坠着两个红透的蚊子包。
……是他疏忽了,五毒前后便开始蚊虫出没,夏天是须得防着蚊子的。
他下床穿鞋,眯着眼睛在柜里翻找,翻出一个小瓶子,招呼她过来擦药。
入了夏,花铃穿的衣物轻薄,她是个娇小体态的小姑娘,可骨肉匀称,并不过分纤瘦,唐枕攥着她的腕子,便忽地忆起那个将莲藕一般的手紧紧圈在他脖子上的小丫头。眼中闪过一抹清淡的笑。
药擦好了,她仰起脸,看师兄抬着手,在她脸上一左一右轻轻点了一下。
油灯的光影影绰绰,可她目光中的师兄却依然清晰,端挺的鼻梁,俊秀过人的一双眉眼,不知为何,他身上带着一种和那张手帕上一样的清香气,她深深吸了吸,便好似眩晕一般,突然间意识全无。
眼睁睁瞧着花铃在眼前睡过去,唐枕略微讶异了一下,手却已经先一步将她截住。
等把这个师妹送回她的房间,唐枕揉了揉眼睛,深夜的疲累之中,他却是没有继续入睡。
侧耳细听了听观中的动静,老七的呼噜声一贯此起彼伏,另有两道细微的气息,良久之后,唐枕坐起了身。
陆午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