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因天热了起来,老七和陆午搬出了一张凉席,两人你头我脚地躺在凉席上打着扇子。
“这么热的天,师妹竟然睡得着?”老七觉得纳闷,花铃怕冷也怕热,晚上睡不好必定要起来闹腾,不过今天却是静悄悄的,是睡着了吗?
他自言自语似的嘀咕,陆午在一旁屏声静气,转头看了外面一眼。
一眼之后,他回余鸣,“应该睡了。”
以前观里人多的时候,余鸣和陆午一间房,人少了房空出来两间,不过为了霸占这张凉席,他们这个夏天多半都要睡在一起。
今天晚上热得闷闷的,想来明后日要落场大雨,老七翻来覆去起了身,心想闷热可是真难受,不过大师兄那里也一点动静也没听见,他是不怕热吗。
老七睡不着,索性下了床,踩着自己的布鞋溜达出去。
他走到师兄门口,恭敬地敲门,师兄应了一声“进。”
原来师兄也没睡着!老七瞬间觉出同病相怜的欢喜,笑嘻嘻地推门进去,屋里暗昏昏,空气闷热,被一把凉扇扫出几径轻风。一道身影坐在床边,手搭在膝盖上,似睡非睡的架势。
“师兄,你睡不着?”余鸣挠着脑袋上前去。
唐枕不言语。瞟了一眼。
他头发看起来像解过又束了起来,一根簪子略有歪斜,垂着眉目,是神游太虚心平气和的模样。
余鸣搓着手,唤道,“师兄——”
他其实是有事想跟师兄商量商量,上前了一步,不知看到了什么,愕然一惊。
师妹怎么在这儿?
帐子半开,唐枕本是坐在床沿,此刻便顺势把帐帘拢上,步下床来。
早前花铃过来同他说话,说了几句,她讲起了张府的管家,“师兄,我觉得他好像一只木偶。”说着这话,她脸上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嘴角抿着一点浅浅的笑意,像是觉得这件事很稀奇。
她把这惊奇事讲给他听,想同他分享分享。
唐枕听了,却是略有思索。
尹善童此人,在他眼里算不上什么妖魔鬼怪,也并未为非作歹危害一方。不过第一次去张家时,他就看出这是个假人。一具傀儡,竟然也能成人,其中不无蹊跷。
此人能在人世立足,必有他的两分手段,唐枕犯不着去揣摩这位张府的管家,但上一次,从张家回来……
尹善童居然有意无意地提到了玄门两个字。
这两个字,听起来别有居心。
是以当花铃跟他说起木偶之时,他忽然多了一个隐忧,那木偶人近来三番两次过来见张家公子,却只像履行任务一般,并不下力气劝张公子回去,若非是敷衍成性,便是他并不希望张公子早日回家。
略思索了一番这个问题,不自觉便忽视了身边的师妹,花铃在书架边蹲着折纸船,许是忽然困倦,折了七八个,摸到他的床边就趴了上去。
他洗漱回来时,她正侧着脸睡得煞是安稳。
唐枕把她抱起来送回房里,一进门便又是退了出来。她睡的那床没有床顶,搭不了帐帘,难怪上次被咬了一身蚊子包。他想着该给花铃做个帐顶,今天便先让她在他床上躲一晚上,便把师妹又抱了回去。
他这师妹身形看起来轻伶伶的,抱起来只是不重,唐枕把人放在里边,自己今晚便是不打算睡了。
坐在床沿,正是有心存想,老七却趁夜跑了过来。
看了老七一眼,他起身下了榻。身上的凉袍系得随意,他等着老七开口。
余鸣眼睛瞥过去,壮着胆子说,“师兄,我是想问,那个狐狸的内丹,是不是该拿出来了?”
狐妖的丹元,对余鸣来说,起不到任何作用。那丹元大约在他身体里某个地方藏着,拿不拿出来都不甚紧要。只是余鸣自己总记挂着此事,还尝试过催吐几回。陆午对他说,“若是能吐出来,还用的着吐吗?”丹元进了肚,却可不一定在胃里。
“那怎么办啊?”余鸣想来想去,也只有找大师兄了。今晚正是个好机会,他来求大师兄,把妖丹从他身体里拿出来。
唐枕本想着狐狸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唯有老七时时刻刻守在观中,交给他最是稳妥。哪知老七的胆子实在不大,看他夜里不睡便是为着这件事,蓦然轻叹了一声,吩咐老七道,“张嘴。”
余鸣噢地张大嘴巴,唐枕在他后背拍了一下,那力道倏然传下,余鸣张开的嘴巴里滚出一颗莹亮的小圆球。
唐枕看着那颗小球,又看看余鸣,“还不回去?”
老七连是欢天喜地的走了。
回到凉席上躺下,他心情便是格外地好,翘着嘴角嘿嘿直笑,陆午也叹息一声,甚是徒劳地闭上眼睛。
夜愈深沉,到了后半夜,晚风渐凉,闷热不自觉散去。那场大雨却是在第二日的午后落下。
第二日午后来的,还有另一个人。此人先前也来过一回,是那薛善。
薛善上回把唐枕请了过去,这一回,他也是有事相请。既是请人,态度不免便放低了许多,他捉弄唐枕失败,心里更多了几分忌惮,此次过来,做足了礼数,手下一伙人进了门里,抬了鲜花六盆,海棠,兰草,墨菊各两样,香烛一担,细檀香并官烛十斤,茶食四盒,黄酒八坛,送进了门里,方去告请。
他摆这阵仗,要请的人还没出来,余鸣和陆午就看呆了。
山野小观,无甚名气,早年师父在的时候是热闹一些,却也不过都是些附近乡人前来求问,这个薛善是要做什么?陆午和余鸣只记得薛善来赶人的嚣张样子,对此便是万分不解。
他俩挡在前面,薛善不好在此时发作,勉强陪了笑道,“我来找唐道长。”
“找我师兄做什么?”老七满是疑惑,盯着薛善,“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也是道士,还有什么事要来麻烦我师兄?”
三人僵持着,忽一条清俊身影走出来,穿着身素袍,步伐缓缓。薛善一见他便收了气焰,低头喊了声公子。
张公子是听了动静出来,见了是他面无波动地掉了头,却是又回去了。
薛善扯着嗓子道,“是表小姐想请道长见面!”
等到唐枕出来时,不知有没有从张公子那里得到消息,他坐在偏厅里的一把梨木椅子上,听着薛善口中道,“这些不是府尹大人送来的,不过是小弟为了上次的事赔罪——”
上次他故意引唐枕走错路,意欲刁难,薛善这人三十出头,生得模样寻常,并不丑陋,不过油滑市井之气甚重,说是道士,却不像紫府下的门人,更像混迹俗世的掮客。
“这次上门,乃是别有请求,府尹大人家的表小姐想见道长一面。”
唐枕听着他终于说到了正事上,抬起眼睛望过去,“周小姐要见我?”
周小姐被张端拒了婚,即便心灰意冷,有些赠言,要见也该见她的未婚夫才是,如何想见自己?
他心有疑窦,那薛善道,“周小姐得道长救命之恩,此次她要回湖北老家,临别之前,有些话想托道长转告公子。”
大约周小姐是伤透了心,因此不愿再见张公子最后一面。
唐枕意外之后,随即便是摇头婉拒。
“我非张府中人,周小姐与张公子的事,我已插手太多了。”
他向来不爱牵涉到儿女私情里面,须知情由心起,起心动念,反复无常,外人多难以干涉。
薛善听了却是大摇其头,嘴上滔滔道,“道长不必客气,周小姐和张公子的命都是你救的,老爷其实一直想报答道长,只是道长不爱钱财名利,让我们大人也不知怎么谢过,此次老爷也想叫道长去劝劝表小姐,像道长这样超凡脱俗的品性,不会因为周小姐是个女流,便不肯去见她吧?”
原来这个薛善还有两分口齿。唐枕垂着的眼睛微微一动,眸色却似渐有流动。
薛善这么大张旗鼓地来请他,看得出是花费了一番心意。按说有人相求,如不是伤天害理,倒行逆施之事,皆不可袖手旁观。
不过,唐枕依旧是认为,男女之间的事,还是交由这对男女自己处置为好。
唐枕叫张端回家,说他尘事未了,徒劳留在观中也是无益。
张公子见了他,却是反而另有一番言辞。
“不瞒道长,我与楚楚是自小定亲,若我没有行差踏错,与她成婚自然是合乎情理,可我已经辜负了她,之所以来求道长,便是不愿意耽误楚楚,她不与我在一起,对她来说……其实更好。”
唐枕望向这张家少爷,不免想到那可怜的周小姐。她为了张端能扑到大火中,张端却是解不开自己的心结。
也罢。他道,“你不愿见周小姐,本道也不强求你,不过若是往后再也见不了了,你也莫要后悔。”
张端敛了眉,说不后悔,也不知是在说给谁听。
薛善站在外面等候,他送来的礼都被两个道士抬出来了。
这对师兄弟没给他好脸色。
“我们不要你的东西,师兄也不可能跟你走的。”
薛善自辨无言,索性不看他二人,一心等唐枕。
他真是等到了,老七和陆午回头看去,见师兄墨衣道袍,步伐稳重,依稀像要出门的模样。
躲得一时,难躲一世,今日是薛善,明日就不知是何人。唐枕正是念及尹善童,便借着此事看看他有何动静。
此次出观,两个师弟都煞是惊讶,但一惊之后,便也了然。上次师兄也是去了张家一趟,做道士也并非是关在庙里便可安稳度日,道士也得汲汲营生,否则靠吸风饮露,多半活不到老。
他这一去是因薛善此番又是赔罪又是送礼,薛善此人虽道心不端,却是半个人精,自得知唐枕当玉环之后便揣摩出他缺银子,在府尹面前不必实话实说,污他两句不在话下。不过因着此事,他知晓跟唐枕打交道,礼数是须得做足的。
唐枕不是神仙,只要手段好看,面子给足,还愁请不到他吗?
薛善到底是把人请了出来。当他回去后向尹善童讲述此事时,尹善童便是认同至极。
“姓唐的到底是个凡夫俗子,还道他真的超凡脱俗,原来也不过是个俗人!”这就对了!他来了,好戏就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