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觞
林墨言急着回去温书,闲话两句便匆匆告退,林莫愁瞧着林墨轩心情尚好,便也不再打扰,自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只是姐弟二人这一来一去,林墨轩倒也没什么心思再看书,他略一沉吟,索性起身往王府的偏院去。
偏院中,锦衣少女一见是他,眉目间便流露出似喜似怨的神色来。
“自打我们姐妹进了府上,公子便再也不曾来瞧我们一眼。”少女眉目哀婉,凄然欲绝,“公子好狠的心肠,真真是‘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可怜我们姐妹芳心错付,独倚空窗,夜夜盼到天明却也盼不得不得公子一眼回顾。”
话到此处,少女泪盈于睫,欲坠而未坠,当真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非是我不愿见你,只是……”白衣公子欲言又止,最后却只低下头,垂落眼帘,“抱歉。”
他难以自持地抬眼去偷看少女,却又仓促地别开眼去,喃喃道:“抱歉。”
“公子……”少女下意识上前一步,似要上前安慰,只是下一瞬脸上却变了颜色,“楼主!”
大意了!她从前没听说过楼主也会媚术啊,今天居然……和楼主比媚术,她居然输了!
林墨轩收起诸般作态,抬眼微微一笑:“不敢和君影比,但论起媚术,我也还略知一二。”
真正专精此道的高手施展媚术时需得辅以修炼媚术的心经,而他所修炼的内功心法并非是媚功。只是作为顶级杀手,他对于各种暗杀手段皆有所涉猎,媚杀的技巧他多多少少也学了一些。
“君影胡闹,楼主您莫要在意。”正此时,铃兰端了茶走过来。
林墨轩只微微一笑:“不过是大家闲来无事切磋一二,铃兰言重了。”
铃兰抿唇轻笑,请林墨轩落座,又斟了茶递来。林墨轩轻抿一口,赞道:“好茶。”
“都是府上送来的,我们姐妹也只是借花献佛。”铃兰软语温言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楼主此来,可是有事吩咐?”
“确有一事相求。”林墨轩放下茶盏,“我听说,阿莲邀了你们明日一同出游?”
“正是。”君影秀眉微扬。
“明日是上巳节,出游的人不少,人多眼杂,只怕我有顾及不到之处。”林墨轩站起身,展袖推手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我弟妹的安危,便拜托两位了。”
君影微微一怔。
铃兰忙不迭还礼:“楼主客气了,这本就是我们姐妹分内之事,理当如此。”
林墨轩这才安心,闲话两句后方告辞离去。
君影望着林墨轩离去的方向,轻声问道:“姐姐你也发觉了罢,几个月不见,楼主变化不小。”
“是啊,依着楼主从前的性子,定不会接你的玩笑,更不必说陪你胡闹下去。”铃兰点了点头,“如今,楼主身上倒是有几分烟火气了。”
“果然在家人身边,到底是不同。”君影摇摇头,“郡主总说楼主不在乎她,可楼主能为这样的小事特意走一趟,又哪里是不在乎了?楼主……几时求过人呢?”
*
翌日上巳,气朗风清,春光明媚,正是修禊踏春的好时节。
晨起练武之后,林墨轩回房换了一身绯色宽袖对襟长衣。少年眉目清冷,却教这艳色一衬,更添几许风华。
他至正房请过安后,便带了弟妹们一同出府。铃兰和君影早已在门口等候,一行人汇合一处,各自登车。
林莫怜和君影要好,两个女孩子一见面便手牵手去同乘一车;林莫愁向铃兰笑了一笑,两人都是温和的性子,关系也十分融洽,当下上了另一驾马车;林墨轩眼瞧着两个妹妹都安顿好了,这才带着林墨言登上第三架车。
“总觉得我们似乎被排挤了。”被两个姐姐先后抛弃的林墨言嘀咕道。
林墨轩却只莞尔一笑。
于他而言,能陪着弟弟妹妹出游实乃人生中难得的乐事。绯衣少年望着帘外暮春之景,神情惬意,眉目舒然。
待到马车停下,一行人下了车。林墨轩抬眼一望,眼底不由得沾染了几分笑意。
虽说是踏春出游,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游玩之所,长辈们自然也有长辈们的去处。能聚到这儿的,姑娘家倒也罢了,各家郎君却许多都是龙翼司里常见的面孔。想一想,这些人在龙翼司受训时被他恐吓,难得假日出游还要见他,可实在是……教他身心愉悦!
林墨言跟着下了马车,信口问道:“哥,你要去文会还是武会?”
既然是上巳节,文会自然是曲水流觞,武会则是投壶射柳。林墨轩望了一眼放在一旁的弓箭,轻笑一声:“我若去射柳,岂不是在欺负你们。”
“林司使说的很是。我曾听家父说起过,林司使的箭术天下无双。”姬潮生迎上前,“听说林司使曾一箭……”射断了霆国军旗。
话未说完,他便先瞧见了林墨轩身边的几个姑娘。虽然他只认得温敏郡主,但想来这几个姑娘中必然会有刚回衡湘不久的端敏郡主。思及端敏郡主的出身,姬潮生讪讪住口,生硬地扭转道:“……听说林司使百发百中。”
林墨轩只微微一笑:“不敢当,令尊实在过誉了。”
姬潮生身为武将家的郎君,自然是要去武会的。林家兄妹几个却还没有说定,当下聚在一处商议起来。
林墨轩与林莫愁都想去文会,林墨言和林莫怜则是一个要跟着哥哥一个想跟着妹妹,铃兰君影更不必说,她们此行的目的便是保护林家姐弟。一行人计议已定,与姬潮生话别之后,便同往溪边而去。
只是到了曲水流觞之处,林莫愁却并不急着参与文会。她在家守孝数月,如今刚刚出孝,见了诸多好友自然有许多话要讲。她向兄长微微示意,便前去和好友闲话,又把身边的长姐介绍给友人。
衡湘贵女一向对于出身十分在意,而林莫愁虽是侧妃所出,但她此前毕竟是静渊王府上唯一的郡主,在贵女中一向被人趋之若鹜。而能在衡湘众多闺秀之中被林莫愁挑中交好的女孩子,虽说性情各异,但论起品行、才学、出身却都是上上之选。眼见林莫愁与林莫怜关系极洽,一众闺秀也对林莫怜报以善意,甚至一旁的铃兰君影姐妹都不曾受到慢待。
林墨轩虽不会跟着参与一群女孩子相聚,却一直分了心神放在那边。他自己无意结交好友,却不会以为妹妹也如他一般,眼见着阿莲在各家闺秀中言笑自若相处得宜,这才放下心来,仔细听着流觞曲水的玩法。
“……今日做蹊跷令,酒面说一句古诗、一句古词、一折戏名、一句飞花令,需得能连成一句话;酒底要一样果菜名,却不拘四书五经诗词旧对。”
林墨轩听了便笑:“这蹊跷令倒是有趣。”
林墨言默默看了他哥一眼。
旁人只道九宫楼主武艺冠绝天下,他却知晓他哥亦是精通诗书文采斐然。大哥这会儿说有趣,那就是信心十足十拿九稳了,他还是琢磨琢磨自己的令该怎么做罢。
只听旁边有人吟道:“晚来风起花如雪,却道海棠依旧,风筝误,轻薄桃花逐水流。”
“路承德还有这水平?”林墨言小声和林墨轩道,“我以为他只有逛秦楼楚馆的本事呢。”
逛秦楼楚馆也得时不时念两句诗让歌姬传唱啊。林墨轩腹诽,面上却瞪了弟弟一眼:“你从哪听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兄弟二人这一说话,倒是错过了路承德念的酒底。林墨轩也并不在意,瞧着酒盏顺着溪流停到自己面前,当下微微一笑,抬手举杯。
“江湖夜雨十年灯,此身天地一浮萍,南柯梦,梨花深院鹧鸪声。”
绯衣公子仰头饮酒,端的是一派落拓风流。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方才徐徐道出酒底:“雨打梨花深闭门。”
溪水仍旧送着余下的酒盏向前涌去,林墨言却顾不得这游戏,只担忧地看着林墨轩:“哥。”
“嗯?”林墨轩偏头微微一笑。
“……没什么。”他只是觉得,他哥方才心情应当很不好。
不仅仅是林墨言如此做想,不远处,林莫愁也在和林莫怜低语:“姐姐,你有没有觉得……哥哥是借酒浇愁?”
闺秀相聚之处本就在溪水一畔,林墨轩方才作的酒令她听得清清楚楚。相较于旁人吟风弄月,哥哥分明是借酒令而咏自身。
……哥哥果然一直都想回家罢。
林莫怜也是自幼熟读诗书,她自然听得懂林墨轩所吟诵的诗词。少女微微冷笑,嘲讽道:“他眼下还有什么不知足?父王待他不好么?你和墨言待他不好么?真真是欲壑难填、贪得无厌!”
周围一众闺秀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却又碍于旁人家事,不好多言。
林莫愁面露尴尬之色,却也不便再劝。她暗暗叹息一声,正待转过话头,便听溪边又有人作酒令。
“入世冷挑红雪去,冰姿自有仙风,绯衣梦,瓶里梅花香正浓。”
林莫愁下意识望去一眼,便见那少女向林墨轩举杯一笑,饮了酒:“摽有梅。”
林家姐妹相顾讶然,林莫怜惊愕道:“居然还有人看得上他?”
林莫愁:“……哥哥也没什么不好。”她顿了顿,又给林莫怜介绍道,“那是姬将军的独女,姬滟滟。”
不远处,林墨言调侃地看向林墨轩:“哥哥真是魅力无穷。”
林墨轩轻咳一声:“别乱说。”
“姬家姐姐模样好,家世好,性情爽利,武艺也不差。哥哥,你觉得如何?”林墨言笑问。
“姻缘之事,自当听从父王母妃的安排,岂有我置喙的余地。”林墨轩平静道。
林墨言面色微讶:“哥哥你居然讲究这些?现如今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其实都是双方互相有意,这才禀明父母的。咱们府上又不需要联姻,哥哥你也不必太过谨慎。”
林墨轩不置可否,只抬手屈指在弟弟额头上一敲:“你才多大?从哪里听来的这些?”
林墨言委委屈屈地捂着额头:“是父王和姐姐说的,我只是在旁边听到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