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
林弈发觉,今日他的长子格外粘人。
陪他用过早膳,林墨轩还是在他面前磨磨蹭蹭不肯告退。倒不是他要撵儿子走,只是见多了长子忙碌的情形,眼下这般可着实稀奇。
他今日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儿子愿意陪他,他自然高兴。只是林弈想了想,到底没能想出和儿子做些什么——往日里父子俩难得几次私下共处都是在练枪,可如今儿子身上有伤,他是想和儿子相处,又不是想折腾儿子。
想不出来就丢给儿子去想。林弈抿着茶,信口问道:“墨轩今日想做什么,父王可以陪你。”
林墨轩受宠若惊。
“墨轩想在父王身边侍奉,可以么?”少年小心翼翼地问,“父王不必考虑儿子,您可以做您想做的事,只求您能容墨轩在身边就好。”
看着林墨轩期待的目光,林弈不由得暗自叹息。
王妃两次留儿子在身边侍奉,皆是意在惩罚,只是瞧墨轩这般说辞,他们儿子恐怕对此乐在其中。
他这个儿子啊……只要留在父母身边,哪怕只是随从服侍也满心欢喜么?
林弈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他放下茶盏,微微一笑:“今日春光正好,陪父王在府中走一走如何?”
林墨轩自然无有不应。
父子两个当下一同出了书房,只是绕出回廊之时,林弈还是惋惜叹道:“倘若你不是有伤在身,本王便带你出府跑马了。”
“父王若是想,墨轩也可以陪父王去。”林墨轩想也不想,当即应道。
林弈呵呵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方才是哪个说会顾及自己身体的?”
林墨轩:“……”父王刚才是不是在诈我?
*
虽然依旧忧心儿子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但林弈倒也没有再为此动怒。生气也无用,还是如儿子所言自己多看着一些罢,虽说有他盯着儿子也不一定会听话,但若是没有他监督儿子肯定不会听话。
林弈轻描淡写地略过了这个话题,随口问道:“墨轩应当没有看过府上这时候的景致罢。”
“是。”林墨轩点点头。
说来好笑,身为九宫楼主,天下没有他去不得的地方。他踏遍九国,往来南北,偏偏对自家府上不甚熟悉。
他自幼长在宫中,唯有父王回京之时才会回府小住,偏巧父王未曾在春日回京,这王府中的春景他自然无从得见。而此后,他虽也曾数次来过自家,但每次都是隐名埋姓来去匆匆,更不会有赏景的心思。
故而今日随父王一同游园,当真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家府上的春景春意。
今日春和景明,天朗气清,确实是赏春的好时节。看着眼前的融融春光,林墨轩顿觉心绪为之一畅,面上神色也随之舒缓下来。
“喜欢?”林弈问道。
“很喜欢。”林墨轩抿唇轻笑,“多谢父王。”
林弈摇摇头,却并未多言。父子二人闲庭信步,最后走到了湖心亭中。
眼下荷花未开,并非是赏景的最好时节,但铺张碧玉衬着粼粼波光,却另有一番意趣。
亭中石桌上放了棋盘棋子,林弈在石凳上坐下,随口唤儿子道:“可要陪父王手谈一局?”
林墨轩欣然应诺。
林弈执黑,林墨轩执白,父子俩映着湖光对弈厮杀。只是刚落下几子,林弈便下意识抬头看了儿子一眼,心中感慨万千。
林墨轩的棋风一如他往日里的行事,剑走偏锋出其不意,教人难以揣测。林弈棋力不弱,倒也还应付得来,只是难免觉得有些吃力。
回想起传言中九宫楼主行事诡谲……这还真是句大实话。
“此前江湖上那些关于九宫楼主的传言,都是谁放出来的?”林弈一边落子,一边和儿子闲谈。
他儿子此前在江湖上默默无闻,却在解了云城之祸以后声名鹊起众说纷纭,若说没有他儿子在背后授意,他可半点都不信。
“是沐殒传出来的。”林墨轩一面看着棋局,一面和父王抱怨,“让他帮忙把控流言,他倒好,反倒是讹言惑众。又说我桀骜,又说我狂妄,还有什么目中无人、喜怒无常、挥霍无度、行事无忌……这些词和我有什么关系?”
林弈:“……”我儿子有时候是真没有自知之明。
“看来,沐殒和你关系不错。”林弈悠悠感叹。若是同他儿子相交不深,很容易被墨轩谦谦君子的姿态所迷惑,沐殒能看清楚他儿子的本质,可见两人确实是好友。
不过……沐?“他姓哪个沐?”林弈疑惑问道。
“前陵的沐。”林墨轩抬头乖巧一笑,“他是前陵宗室。”
林弈:“……”我儿子交友是挺不拘一格。
*
父子二人对弈半日,终于分出胜负,林弈以半子之差险胜一局。
“父王好棋力。”林墨轩由衷赞叹。
他和自家父王对弈还不至于故意让子,更不必说他父王的水平根本容不得他相让,这一局,确确实实是他输了。
“儿子棋路一向刁钻。”林墨轩一边收拾棋子一边道,“能第一局棋就胜了儿子的,父王您还是第一个。”
“能把本王逼到这个地步的,墨轩你也是第一人啊。”林弈也是真心赞叹。
他看了看天色,对儿子笑叹一声:“这会儿去你母妃那蹭午膳是来不及了,本王带你出去吃。”
“父王想去哪一家?”林墨轩抬头笑问。
“之前莫愁提起过,福源楼新添了些菜色味道很是不错,本王还没有去试过。”林弈道,“今天跟父王去尝尝他家新菜,看看你妹妹说的对不对。”
林墨轩一听却笑了:“福源楼的菜色确实还不错。”
“嗯?”林弈疑惑地看向儿子,“你几时还能有空闲去福源楼?”
“这倒不是。”林墨轩解释道,“只不过福源楼……勉勉强强算是我的产业。”
林弈沉默了片刻,悠悠道:“福源楼虽不是什么老字号,但本王记得楼里也宣称有十多年历史了。”他儿子再是天赋异禀,十年前离开家的时候手头也没钱开店罢。
“这个……”林墨轩有点尴尬,“这事说来话长。”
棋子已经收好,林弈看了儿子一眼,站起身往外走:“那你慢慢说,本王洗耳恭听。”
林墨轩轻咳了一声,跟在林弈身后:“父王您还记得我五岁那年,因为挥霍无度被您抽了顿鞭子吗?”
“记得。”他儿子才五岁就能一掷千金,这事想忘了也难。
“这事还得从这笔银子说起……”
事情说来也并不复杂,无非是林墨轩年少出门时见了个老人家可怜,便把从账房支出来的银票全给了那老人家。说来也是林墨轩运气好,那老人曾经是弦国有名的富商,只是一时逢难流落至此,得了这笔钱财后便开了福源楼,几年下来财源广进。
“父王您也知道,能在京城做生意的,身后没人可做不长久。宁顺十九年我回京的时候刚好看到福源楼被人打压,想着毕竟是故人,就出手帮了一次。”
自那次之后,福源楼的掌柜便同旧时的恩人搭上了线。那掌柜也知恩图报,年年给林墨轩分红,林墨轩收了钱,自然也会替福源楼解决一些背地里的算计,两方称得上是互惠互利。
“陵霆战事刚起之时,我变卖家产,府中下人也遣散了许多。”少年提及此事,语调依然轻快,“府上养的厨子不想走,我想着这样好的手艺让给别人也可惜,便写了封信让他们来福源楼了。我想着福源楼新增的菜色,应当和这几个人有关罢。”
林弈深深看着儿子,一时心中思绪万千,竟不知从何说起。
“若是钱不够使,府上的银子你可以随意去支取。”林弈慢慢道,“陵霆战事……没有教你一个人倾尽家产的道理。”
“父王不用担心。”林墨轩抿唇一笑,“九宫楼那边有月例,福源楼这里有分红,还有佽飞卫的月俸,我手上还算宽裕。”
“何况,”少年抬起头,认真地解释道,“父王,我已经入朝为官,没有再从家里要钱的道理。”
“本王只是觉得……太过亏待你。”林弈叹息道,“当年为这笔银子罚你,是本王错怪你了。”
“其实,也没有罚错。”林墨轩赧然垂眸,“儿子当年从账房支了银子出门,也是没打算再带回家的。”
林弈:“……”我儿子还挺坦诚。
“京城这地方虽然花钱如流水,但真想一掷千金,除非去花楼赌坊,别的地界也没那么容易花钱,倒不如送人痛快。”林墨轩思及当年情形,悠悠解释道。
“如此说来,是你故意做出个纨绔的样子给本王看?”林弈深深看了儿子一眼,“为什么?”
林墨轩:“……”这个问题,让他如何回答啊!
“父王,福源楼到了。”紫衣少年乖巧一笑,“咱们下车罢。”
林弈意味深长地瞥了儿子一眼,起身下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