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偶
库房门锁应声而开,林莫怜回头看了看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父母,拽着林莫愁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林墨言悄无声息地跟在两个姐姐身后,一起进了库房。
“看起来,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林墨言打量着架子上的箱笼,有些失望地叹气。
“你还没看呢,怎么就知道了?”林莫愁一面小声打趣着弟弟,一面打量着库房中的陈列。顿时,一个雕花精致的箱子入了她的眼。
“这里面的东西想来不寻常。”林莫怜同样一眼看中了这个漂亮的箱子。姐妹两个相视一笑,一同上前打开了箱盖。
“哇哦!”珠光宝气入眼,姐弟三人顿时发出了一声惊叹。
都是金枝玉叶凤子龙孙,寻常的金器玉器于他们而言司空见惯,称不上有什么稀奇。但是这一箱……
“这做工着实精细。”林莫怜叹道,“真难为怎么做得出来。”
她手中拿着一本巴掌大小的书册,只是这书册竟全是用薄如蝉翼的金箔做纸。细细翻看去,上面还用蝇头小楷刺了一整册《千字文》。
“我今日才觉出自己见识浅薄。”林莫愁拿着一个小算盘叹息,“咱们家,当真是富贵极矣。”
那算盘同样是巴掌大小,黑玉做框架,珍珠做算珠。算盘并不大,选用的珍珠虽然各个晶莹圆润,却也只是寻常大小,称不上多么稀奇。但细看去,这许多珍珠竟然各个都是一般模样,挑不出半分不同,这份别无二致可实在难得。
“所以,这些是做什么的?”林墨言拿着一支玉笔,好奇问道。
“抓周。”
早在姐弟三人惊叹出声之时,林弈和冷洛娴便已经注意到了这一边,更遑论早早就发觉妹妹们密谋的林墨轩。抱着书卷的少年饶有兴致地走过来,随手抓起一把金玉摆件:“嗯,这是我抓周的时候用的。”
“哥哥你都记得?”林莫愁好奇道。
“当然。”林墨轩随口回答,“我说了,我记事很早。”
不远处,林弈和冷洛娴惊骇地对视了一眼,二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
——他们以为儿子年幼不知事,就不会记得他们曾经的残忍无情。可是……如果周岁时候的事情他们儿子都还记得,那么她离开王府丢下儿子时的情形,那么他不顾儿子哭闹把人送进宫时的情形,墨轩是不是都还记得?
林墨轩对于父母的忧虑却是一无所知。库房中,兄妹几人仍在热络地讨论着面前这一箱顽器。
“父王不是一向讲究‘君子不役于物’,崇尚天然雅趣么?”林墨言道,“他怎么会打了这么一箱子金器玉器,还仅仅是用来给哥哥抓周?”
“用这样的物件抓周,未免太过张扬。”林莫怜感叹道,“我还以为母亲做不出这样出格的事情。”
“那是你们不了解。我当年的抓周宴,可谓声势浩大。”林墨轩感叹一声,手指松开任由各色物件滑入箱中,“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罢。”
随着金玉碰撞出的声响,少年的声音轻得仿佛是一声叹息:“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这世间的道理,从来是都是物极必反,盛极而衰。”
“哥哥。”林莫愁下意识唤了一声。
“抱歉,我失言了。”林墨轩微微一笑,目光落在其他的箱笼上,“其他这些里面放的是什么?”
见林墨轩不愿多谈,林莫愁便也配合地转开话题:“我们还没来得及看呢!”她说着便随手打开了身边的箱子,“这是……”
“白蜡杆啊,原来是放在这里了。”林墨轩一挑眉,颇有兴致地拿起一杆枪,“这些是我一岁多的时候,父王为了日后教我学枪预备的。”
箱子里的白蜡杆长短不一,大约是为了适应使用者身高变化而准备的。林莫愁看着箱子里的长长短短的枪杆,一时默然无言。
白蜡杆洁白如玉,坚而不硬柔而不折,是做枪杆的最好材料。只是这样好的材料,难得却也十分难得。所以,无论是她还是墨言,他们跟随父王学枪的时候用的都是寻常兵器。
她看着兄长打开一个又一个箱笼,里面装的都是父王和母妃从前为哥哥准备的物品。顽器用具,习文学武,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无论是备受父王宠爱的她,还是自幼被立为世子的墨言,父王都不曾为他们准备过这些。
是啊,大哥是嫡长子。她直到今日才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回想起大半年前兄长刚刚回府之时,她自以为自己温柔体贴,主动示好接纳了兄长。如今想来,她是何其可笑,何其自负,何其居高临下,何其自以为是。
大哥是嫡长子,他本是这王府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本就拥有这里的一切。她又有什么资格,敢在兄长面前说“接纳”二字?
只这一间库房,便足以看出父王曾经对哥哥是如何宠爱有加,又是如何寄予厚望。或许,当年,哥哥才是父王最期待的孩子。
只是后来……
林莫愁看着前方的兄弟二人谈笑风生,兄长兴致盎然地同幼弟分说着每一件物品的来历,可她却觉得……何其悲哀。
她下意识偏过头,看向同样落后一步的姐姐。林莫怜回望向妹妹,眼底是一模一样的悲凉。
从未见过哥哥有这番谈兴,或许是这些旧物勾起了过去美好的回忆,他才会难得有这般兴致。可是看着这样意气风发的长兄,她却忍不住想起……夏宁城外,那个近乎疯魔的九宫楼主。
他流落江湖,无依无靠,衣食不继,性命难保,可偏偏……他记得从前。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还有父王和母亲对他近乎溺爱的偏宠。
难怪他对于父母那般执着,难怪他把自己折磨成这般病态而扭曲的模样。或许对于兄长而言,早早记事并不是幸运,而是一种极致的残忍。
“那么,这个是什么?”林墨言轻快的声音响起,“欸,这个……是我么?”
“嗯?”林墨轩应声回头,却在看清的一瞬间怔在原地。
那是一组分外精致的瓷器摆件,组合在一起恰是一幅中秋宴饮图。桌椅陈列细致精妙,人物眉眼逼真传神,一望便可知乃是出自名家之手。
只是这库房之中,名家所做也太多,实在称不上什么稀奇。而能教林墨言惊叹的原因只是——这是王府的中秋宴饮图。
“姐姐,你们快来看。”林墨言回头招呼两位姐姐,“这个是姐姐,这个是大姐姐,这个是哥哥,还有父王和母妃。”
林莫怜闻言走上前来,拿起一个瓷偶在手中细看,顿时赞叹不已:“好精巧的手艺!这看起来,应当是十年前的时候罢。”
她拿在手中的瓷偶是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姑娘,和十年前的自己当真有七八分相似。再看旁的,小一些的女孩子颇有几分莫愁的神韵,更小一些的幼童活脱脱是墨言的模样。
“那么,这个是哥哥罢。”林莫愁笑着把那个七八岁男孩子模样的瓷偶塞给一旁沉默不语的林墨轩,“当真很精巧呢。”
没有人提起,十年前的时候冷洛娴和林莫怜正在霆国,这个王府宴饮图其实只是一个不存在的幻想。
林墨轩僵硬地接过妹妹塞给他的瓷偶,却只觉得不寒而栗,他几乎用尽全部心力才控制住手指不再颤抖。
他记得这组瓷器。
这是他七岁那年在静瓷轩订做的,是他准备送给父王的寿礼。当年送去静瓷轩的图像,一笔一画一人一景都是他亲手所做。那是他所期待的中秋团圆,那是他循着记忆推测而描绘出的母妃和阿莲。
他是那么期待地把画作送去静瓷轩,他是那么欣喜地把成品拿到父王的书房门前,之后——
“本王宁可没有你这个儿子。”
一声脆响。
可惜,一地精致。
“哥哥!”
妹妹惊慌的喊声把他从过往的记忆中拉扯出来,林墨轩垂着眼,平静地看着手中被攥成碎片的瓷偶。
——同当年一样,破碎得无法修复了。
许是父王又去静瓷轩重新订做了一份,当年碎了一地的瓷偶才会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这里。可是,那不再是他小心翼翼捧回府中的瓷偶了。
是这段时日太过舒心,让他失去了应有的警惕,让他忘了——被父母所抛弃,是何等痛彻心扉。他习惯了父母的关怀,习惯了弟妹的亲近,倘若日后失去这一切,他是否还能平静地接受?
再沉溺于此,他会万劫不复。
人能与之,必能取之。既然无法承受失去,不如——他亲手放弃。
像现在这样就很好,只有他的瓷偶碎掉,只有他不存在于这场中秋夜宴,只有他不属于王府。
这样,就很好。
林墨轩手指一松,捏碎的瓷片跌落在地摔得粉碎。掌心处被划破的伤口鲜血迸流,他却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安静地挪了一下手臂,防止鲜血污了藏书。
“墨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