斥责
几乎是陆深扔出去的刹那,沈书晴便追逐玉佩而去,为此还摔得生疼,却到底还是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自她洗三那日便陪伴在她身侧的玉佩摔了个四零八落。
她伸出玉白纤细的手指,将那些碎玉一瓣一瓣捡回,拼在一起,玉佩上她爹亲手刻的“瑶”字尚且还在,可这玉身却再也无法恢复如初。
定定望着那个“瑶”字,沈书晴想起了父亲临去前的话,“爹不求你将来富贵显赫,但求你一生堂堂正正、磊磊落落,无愧天地无愧心。”
只是啊,她非但做了令人不齿的外室,而今又被指为心机叵测之辈,沈书晴只觉得悲从中来,鼻头一酸又要哭了,却还记着陆深不许她哭,是以抬起下颌欲要憋回泪意,不想却撞见陆深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他眼眸的底色是整个世间皆与他无关的淡然,冷漠又无情。
一个没忍住,沈书晴怼了一句,“你看我做甚么?看我笑话吗?”
一颗真心捧给他,却被他弃如敝屣,她可不就是个活生生的笑话。
陆深一愣,似是没想到她还敢回嘴,凌厉的目光冷冷清清自她面上扫了一遍。
沈书晴当即认怂地垂下了脑袋,低声告饶:“方才是民女食言,还往王爷原谅则个。”
陆深满意地勾起一边唇角,但却没有直接回应,敛眸思索片刻后,一句诗词自他口中清声而出,“瑶锋玉芝,磊磊落落。”
“这诗出自诗经,想必“瑶”字乃是令尊为你取的小名,我猜他是希望你能做个坦荡磊落之人。”
这人还真多智近妖,只一个字便可精准推演出事情的本原,也难怪年纪轻轻便能统领刑部,压制住那些衙门里的老油条。
然沈书晴却不想让他得意,她偏偏就要否认,只她才刚一抬眸,就瞧见陆深方才淡漠的神情忽而一变,斜挑一边眉毛,疾言厉色道,“是以,你最好如你爹所愿,给本王本本分分的待着。”
“乖觉听话,少耍些花招,本王自是会护你一世安好。”
“如若不然,你自哪里来,便回哪里去,本王也懒怠与你纠缠。”
这却是认定了她今日所为是心机叵测!可她分明只是忧心他的安危,如此而已。
沈书晴心里泛着苦水,憋屈得慌,却也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这一回她没有再辩驳半句,只恭顺地低下头,露出纤细修长的脖颈,“是,民女明白了,民女一定谨记王爷教诲。”
可这人啊,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才一日不到,沈书晴又开始故态复萌。
陆深走的这日晌午,沈书晴用过午膳,与红菱在东厢做针线。
沈书晴将针穿过绣棚,抬手扯下余下的线尾,仔细地打好结,将绣品从绣棚上拆下,“红菱,你看这针脚如何?若缝制成荷包,还算拿得出手吗?”
红菱接手过来一瞧,上好的绸缎,沉稳的靛青底色,绣纹是清竹明月,绝非女儿家所惯用的式样,当即恨铁不成钢地长叹了口气。
“小姐你没事吧,贤王如此待你,你还要给他做荷包?”
今日晨间,她被主屋的吵闹声引过来,就瞧见贤王将自家小姐的平安玉摔在地上,还说了好些重话。
便是她这个局外人,也听了寒心,自家小姐这个当事人,怎地跟个没事人一样啊,“小姐,你怎地魔怔了?你没有自尊的吗?二爷泉下知晓了,得多少伤心呀。”
沈书晴低下头,掩住面上浮现的难堪,想方设法地替贤王找补,“是我太莽撞了,晨间王爷要去办案,还是个大案要案,我却拿这些琐碎事去烦扰他,他生气也是应该的。”
打扰办案,那可是大事,便是她爹还在世,也会骂她不懂事。
红菱不懂这些大道理,只知他那些话不堪入耳,“可那些话你听在耳朵里,难道不伤心,不难过吗?”
沈书晴鼻子一酸,说不伤心是假的,但她不想让红菱看出来,只将头低来不能再低,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半晌才憋出几个字来:
“王爷是个好人,他只是性子古怪。”
见红菱还欲再辩,沈书晴佯装去选衣料,离开了临窗的靠背椅,走到对角的黄杨木雕九龙纹大四件衣柜前,打开柜门随意挑选着布料。
一匹紫灰地缠枝纹云锦闯入她的视线,她牵起一角转头征询红菱的意见,“这料子用来做外衫如何?”
这分明是男子衣衫的颜色,红菱翻了一个白眼。
可自从沈钰过身,她便再也不曾替男子做过针线,垂眸想了想,又选了一匹雪色水波纹绸缎,“我许久不曾做衣衫,云锦贵重,不如我先做一身中衣练手,纵是做废也不心疼。”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红菱已猜个七八,自然是为贤王做衣裳。
可分明早上才受过辱,如今却又是荷包,又是衣衫。
红菱气得浑身发抖,当即跑过去抢过沈书晴手里的雪色绸缎,重重地砸在地上。
“小姐,他不配你如此待他。”尤嫌不足,还要一脚踩上去。
却被沈书晴移步过去,挡在身前,“红菱,你,你放肆!”
红菱与沈书晴一同长大,有些姐妹情分在,重话也不曾被说过。
今日却是为了一个刚认识的男人凶她了,红菱委屈落泪,而后转身就要跑开。
沈书晴出声唤住了她,“红菱,你还记得三年前的花灯节吗?”
红菱不明白自家小姐为何问起这件事,还是点点头,“自然是记得的。”
当时她与小姐走散了,在灯会找了小姐一个晚上,等回府却发现小姐已经在闺房,当时她还在心里埋怨小姐回府也不打个招呼,让她好生担心一场。
忆起往事,红菱有些哽咽,“奴婢当时还以为小姐你走丢了。”
“我当时的的确确是走丢了,若非遇到他,只怕如今坐在你面前的已是一捧白骨。”
红菱听出了几分门道,捂着唇不可思议地道,“那个他该不会就是贤王吧?”
沈书晴点了点头。
三年前的花灯节,沈钰还未离世,沈书晴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官家小姐。
花灯节那天,她与红菱正游灯会,却被人流冲散,在找红菱的途中,被人当街一闷棍打晕,等她醒来过后,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麻布袋子里。
脑袋昏昏沉沉许久,麻袋才被揭开,横在沈书晴面前的是一个阴柔狠厉的瘦削男子。
那男子原本麻木浑浊的目光,在见到沈书晴纯澈如池荷的脸蛋后,霎时泛起了淫邪,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她凌乱衣领处露出的一小片雪肤。
她察觉到男子的视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过她到底还有一丝清明在,目光游移盼能寻着出口。
却发现木门却早已从里面锁上。
她并没有慌乱,又四处打量以图找到其他的出口,却发现最上方供奉着一尊弥勒佛,佛像之上尘土喧嚣,是个绝了香火的破庙。
即是破庙,那便是人烟稀少,便是她逃出这间屋子又能如何?
顿时心凉了半截。
她泄力地坐在地上,正这时,方才那个阴柔男子也欺身过来,离她只有一两步之遥。
说到此处,沈书晴怅然所失地叹了口气,“我当时以为我会死在花灯节那天。”
若那天夜里她当真出事,她哪里有面目苟活于世?
红菱听到这里,紧张地攥紧了沈书晴的袖子,“就是那个时候,贤王来了,对不对?”
沈书晴点点头。
红菱叹了口气,“就因为贤王救了你,自此以后,你便爱上他了?以至于,便是当贤王的外室,便是被他如此欺负,你也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若是这般,倒也说的通,毕竟陷于情爱的女子,总是会做出一些惊世骇俗的事来。
沈书晴垂下眼眸,避开红菱逼问的视线,“无关情爱,不过是为了报恩罢了。”
只她低头的瞬间,却难免想起萦绕在心间多年也不曾忘怀的一幕:
男子一脚踢开斑驳的禅门,似仙人临世一般从天而降,一剑刺死那个欲对她行不轨之举的阴柔男子,之后将剑柄递到了瑟缩在墙角的沈书晴面前。
“来,跟我走。”
“我带你离开。”
沈书晴堪堪抬起眉眼,便对上一位眉目如画气度矜贵的男子,其状如幽兰,其质如冷玉,仿若冬日的皓雪般清冽,又似那崖边的孤松般傲然,其姿容气度是沉沉暮色也掩藏不住的灼灼光华。
只这一眼,便记了她许多年。
又怎能是一句报恩可以言说的?
只是啊,如今他已是使君有妇,她又能如何?还真要一辈子做他的外室不成?
沈书晴摇了摇头,再抬眸时,已是泪眼婆娑。
红菱见状问她:“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沈书晴强堆出一抹僵硬的笑意,“没事,眼睛进沙子了,过一会儿就好。”
她别开脸,拿出软帕搵眼角的湿意,却不经意间瞥见支摘窗外一抹孑然的身影。
是陆深,他出现在月门之下,臂膀受了伤,猩红的鲜血染满了整个袖管,在一个小太监的搀扶下才堪堪立住身形,正透过半开的窗棂与他遥遥对视,眸子里无悲无喜却盛满了凉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