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事
说话间,人已到齐了。
老夫人坐在最上首的位置,笑吟吟的看着眼前的小辈们。
她出身不高,嫁入陆家时,陆家也早已败落,如今子孙们却挣出了这样一份家业,日子过得花团锦簇,她已是很满意的了。
二老爷陆承仲、三老爷陆齐叔并着各房家眷分坐在两侧,因着陆家祖训不许纳妾,因此两房家眷并不算多。
二房只一子一女,分别是二公子陆辰安,四姑娘陆盈盈,三房也只得两个儿子,分别是三公子陆予礼,五公子陆予和。
菱歌和淮序坐在角落的位置,静静的听着老夫人和苏纨、宋文君说话。
“辰安。”老夫人突然看向陆辰安。
“是。”陆辰安答道。
老夫人笑着道:“如今你大哥不常在府里,这府中的孩子们就属你年纪最长,要多关心菱歌和淮序才是,知道吗?他们吃用上有什么缺的,你只管来告诉我。”
这么一说,便是有意让陆辰安与菱歌多走动了。两个人都是适婚的年纪,又是表亲,于长辈而言,最好的便是亲上加亲。
陆辰安道了声“是”,眉间却微微的皱了皱。
他身旁正坐着陆予礼,颇怜惜的看着他,哂笑着摇了摇头。
陆辰安恨恨的瞪了他一眼,抬头看向菱歌,眼底隐有不耐。
菱歌浅笑着道:“二表兄衙门里事忙,自当以大事为先的。两位舅母对我和淮序照顾得极好,真有什么缺的,我便厚了脸皮来告诉外祖母,可好?”
苏纨和宋文君听她这话说的滴水不漏,都不觉多看了她一眼,苏纨眼中更是多了许多赞许之色。
陆辰安眼底的嫌恶之色却更浓。
他最讨厌诸多算计的女人。
老夫人见菱歌如此懂事,便越发心疼起来,命菱歌坐到她身边,将贴身戴的镯子赏给了她,道:“好孩子,这东西本该给你母亲的,可怜她福薄,便给了你罢。”
曹嬷嬷在一旁瞧着,只觉这表姑娘当真厉害,只三言两语便勾得老夫人心生怜爱,从此之后,只怕整个陆府都再没人敢小看她。
苏纨道:“说起这个,我倒有个好消息要告诉老太太。”
老夫人道:“什么消息?说来听听。”
“是庭之来了信,等他办完了这趟差事便会回来,到时候就能踏踏实实的陪老太太过个年了。”
“这可真是一等一的好消息了。”老夫人说着,看向菱歌,解释道:“庭之是你大表兄,他整日在外奔波,你未曾见过的。我本派了他去应天接你,可不知怎的竟与你走岔了,所幸你安全到了京城,我便让他去忙公务了。等他回来,你便可见着他了。”
菱歌笑着道:“是我想早些进京来见外祖母,这才抄了近路,想来大表兄走的是官路,这才没遇到。”
老夫人后怕道:“你胆子也太大了,你一个女孩家,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向你父母交待呢。”
菱歌道:“我也觉得怕,以后再不敢了。”
老夫人见她乖顺,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
临近二老爷和三老爷要上值的时候,众人才从暖阁中散了。
陆辰安冷着脸,独自从老太太院中走了出来。
陆予礼忙追了上来,笑吟吟的嘲弄道:“还没恭喜二哥呢。”
陆辰安脚下一顿,冷声道:“什么?”
“那沈家表妹可是一等一的绝色,二哥娶了她,可不是大喜事?”
陆辰安神色一凛,脚下不停,烦躁道:“你若喜欢便自己去娶她,没得在这里说风凉话!”
陆予礼追上来,道:“二哥怎么如此看不上她?凭她的姿色,整个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陆辰安冷哼了一声,道:“出身寒微,心思深沉,又在京城全无根基,算什么良配?”
陆辰安话音未落,猛一回头,正看见菱歌挽着淮序站在他们身后,想来方才的话她已尽数听见了。
陆辰安见状,也不想解释,直等着破罐破摔和菱歌说个分明算数,却见菱歌轻飘飘的从他们身边走过,仿佛全然没听到他们方才所言似的。
还真是能忍……果然,这个女人不是个好相与的。
陆辰安想着,脸色越发难看。
陆予礼看好戏似的站在一边,道:“表妹请留步。”
菱歌住了脚,闲闲看向他。
陆予礼见她神色淡然,看戏的心便凉了半截,道:“我们方才所言,表妹可听见了?”
“听见了。不过,我可以当没听见。”
陆予礼微一怔忪,语塞道:“表妹这是何意?”
菱歌看向他身后的陆辰安,道:“两位表兄是进士出身,读过的书比我多上百倍,自然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如今我们姐弟寄人篱下,自当谨守本分,却也不希望旁人以为我低着头,便再没有抬起头来的那一日。”
言罢,她便带着淮序离开了。
陆予礼一愣,连反驳的话都忘了,只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再看不见他们姐弟二人的身影,才回过头来看向陆辰安。
他早已涨红了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陆予礼道:“二哥,这沈家表妹……”
陆盈盈挽着陆予和笑吟吟的走了过来,道:“表姐瞧着文弱,却不是好欺负的,三哥还是歇了看戏的心思吧。”
陆予和笑着道:“四姐说的是。”
陆予礼无奈的挠了挠头,道:“谨遵四妹、五弟教诲。”
苏纨等人走了过来,她看看陆辰安,又望向菱歌离开的方向,道:“菱歌有这般风骨,也是难得。”
宋文君淡淡道:“刚极易折,嫂嫂觉得好,我却觉得未必。不过是穷人家的女儿,还守着那么点浅薄的自尊罢了。”
言罢,她看向陆予礼,道:“以后离她远着些,没得被人家算计了,沾上一身腥。”
陆予礼张了张口,见宋文君面色不善,也就没敢多言,只朝着陆盈盈和陆予和做了个鬼脸。
“妹妹怎能如此说呢?”苏纨有些不悦。
宋文君幽幽道:“我可不像嫂嫂那么好心,更不会拿孩子们的前程开玩笑。”
苏纨刚要开口,却见她已拉着陆予礼、陆予和一道离开了。
苏纨叹了口气,看向陆辰安,没好气道:“你也那么想?”
陆辰安道:“儿子觉得三舅母说得很是。”
苏纨摇摇头,道:“你啊……”
她说着,又看向身后的陆承仲,道:“夫君,你也这么想?”
陆承仲红了脸,道:“夫人,我……夫人让我怎么想,我就怎么想。”
苏纨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陆齐叔担心兄长挨骂,赶忙作揖道:“二嫂,时辰不早了,我和二哥这便上值去了。”
苏纨叹了口气,道:“去吧。”
陆承仲如遇大赦,赶忙和陆齐叔一道走了。
*
回到自己的院子之后,菱歌如往常一般带着淮序读书习字,思夏却有些坐不住了。
她端着茶盏走到菱歌身边,道:“奴婢真是为姑娘不值!那二公子不过是个吏部给事中,也敢如此指摘我们姑娘!从前在应天,便算是府尹大人求娶,姑娘都看不上……”
菱歌轻咳了一声,打断了她。
覃秋赶忙给思夏使眼色,低声道:“你少说几句。”
思夏自知失言,再不敢说了。
菱歌手中的书一顿,让淮序自己先读着,道:“他是进士出身,傲气些也是有的。再者说,我也没吃亏,只要我们自己不放在心上,怄气的便只有他自己。”
覃秋道:“奴婢自小在府中长大,这府中上下的事,奴婢也知道些。二公子的确傲气些,其实人并不坏。”
菱歌浅浅一笑,道:“他坏与不坏,都与我无关。”
覃秋望着她灿若星辰的笑靥,不觉一怔。似沈姑娘这般明媚的女子,连她一个女子见了也觉心旌摇荡,也难怪思夏会为姑娘抱不平,若姑娘出身高些,别说是陆家的公子,便是全天下最好的男子,姑娘也是配得上的。
覃秋正想着,便见苏纨推门走了进来。
覃秋赶忙行礼道:“二夫人。”
菱歌站起身来行了礼,道:“舅母怎么来了?”
苏纨笑着走到菱歌近前,拉着菱歌一起坐下来,道:“我今日来寻你,不过是为着两件事。这一来嘛,便是替辰安向你赔个不是。”
菱歌忙道:“舅母哪里话?二表兄今日并无失礼之处……”
话音未落,苏纨便挽住了她的手,温言道:“好孩子,你也是家里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若非此次应天府发了瘟疫,你父亲、母亲也不会染上瘟疫,遭此大难的。虽说如今咱们府里情形略好些,可府中无人不知,咱们府上的荣辱都是系在庭之一人身上的。你的两位舅父也好,表兄们也好,还是我与你三舅母的娘家也好,都不算什么显赫的人,更帮不上庭之的忙。”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辰安是我生的,没人比我更清楚,他虽考上了进士,可扔在朝廷里那些人精里看,也不过资质平平。唯一拿得出手的,不过是模样端正、品行尚佳罢了。若真细论起来,倒是他配不上你。凭着你的人才秉性,嫁到王府、公侯家中也是使得的。”
“舅母的话实在是言重了,菱歌愧不敢受。二表兄龙章凤姿,年少有为,是我不配。”
苏纨道:“他不懂事,一门心思想娶个高门贵女,其实也是想帮帮庭之。他与庭之是极亲厚的。这么多年,我眼看着庭之从一个小孩子长成如今模样,也是心疼。”
苏纨见菱歌低着头不说话,只当她是忌惮陆庭之的身份,也就没再多言了。
其实关于陆庭之,菱歌也听覃秋说过,他母亲生他时难产而死,他父亲便再不肯续弦。十年前,陛下御驾亲征瓦剌,在张家堡犯下大错,致使大明数万将士阵亡,而他父亲也正在其中。
后来,陛下的胞弟景泰帝即位,景泰帝怜惜他父亲忠心,便赐他入宫陪太子和襄王两位殿下读书。他也算天赋异禀,小小年纪便中了二甲进士,被选为了庶吉士,前途本是一片光明。谁知五年前,他竟辞了官职,主动加入了锦衣卫……
五年前,景泰帝病重,陛下发动“夺门之变”复位……
菱歌心里像扎了根刺似的,手指死死的掐进手掌,连脸色都有些苍白。
苏纨只当是她怕了锦衣卫,赶忙岔开了话题,道:“对了,淮序读书的事我已和老太太商量过了,明日便让淮序跟着予和一起,去家塾里读书。”
菱歌一喜,忙道:“多谢舅母!”
菱歌冲着淮序挤了挤眼睛,淮序也赶忙起身,规规矩矩的行了礼,道:“多谢舅母。”
苏纨看着她此时才流露出的孩子模样,不觉心头一暖,道:“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
菱歌望着苏纨脸上的笑意,第一次觉得京城也没那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