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和二十四岁
到学校时,晨光刚好打在走廊窗台的绣球花花团上,花瓣湿漉漉的坠着水珠,水磨石地面水迹斑驳,值日生三三两两,年依吁吁气喘,大汗淋漓。
班级几乎坐满了,早自习快要结束,第一节课是语文,老师已经在给个别问问题的同学讲解,“糟了!”年依看着旁边空空的座位,缓缓找出语文书,假装背诵文言文,连早晨把她气得冒烟的破事都抛在了脑后。
她把陈丽媛给忘了。
原本约好在陈丽媛家小区门口集合,然后一起上学的。
应该马上骑回去找她,没准沿途还能碰上,就要上课了,怎么跟老师请假呢……可是就算请假,老师也不会允许她私自离校的,只能用上厕所这种常规借口,校门就快关了,没有老师的假条,门卫大爷不会让她出去的……
“报告!”
“进。”老师说,“迟到的同学赶快坐好,我们上课了。”
年依赶紧向门口看去,进来的果然是陈丽媛。
“对不起啊丽媛,我今天……”
年依没有说下去,因为陈丽媛看都没看她一眼,径自翻出课本,看向黑板。
一整个上午,陈丽媛一个人听课,做题,看书,没和她说一句话,连厕所都不和她手拉手一起去了。
中午去食堂吃饭,陈丽媛也没等她,和孙琳琳手挽手的走了,孙琳琳是她班班花,初一开学不久大家私下里评选出来的,年依还曾在票数上和她不分高下,后来因为孙琳琳总是穿着最时髦的喇叭裤,紧身衣,格子衬衫,牛仔服……而年依在造型上只有两种,夏季校服和秋季校服,于是,年依败。
后桌的吴静怡早就看出不对来,拍拍她,喊她一块吃饭。吴静怡同桌叫董兴明,是男生,这个年纪的男生都是和男生一起玩儿的,所以吴静怡平时也没有固定搭伙儿吃饭的人。
“你哪儿得罪她啦?”两人在去往食堂的百万大军中百米冲刺,吴静怡问。
年依知道她指的是陈丽媛,如实说:“我俩约好早上一起上学,我给忘了,害她迟到。”
“就因为这点事,和你冷战?她明知道你和程琳琳关系不好……”吴静怡愤愤不平,“故意气你,也太小心眼了。”
“是我不对,一会路过小卖部,我买点好吃的哄哄她。”年依说。
吴静怡点点头:“也行。”
没一会儿年依又抓狂,“我觉得我切腹自尽她也不能原谅我。”
吴静怡:“其实我也觉得……”
陈丽媛爱生闷气,除非什么时候自己想开了,否则会一直冷战,身边的人都知道她。
年依买了蓝莓味三加二夹心苏打,和蓝莓味酸酸乳,陈丽媛喜欢蓝莓味的一切。然而,放到她桌箱里的东西,她只是淡淡瞥了一眼,然后拿出来放到年依桌上,在两人中间立了一个塑料文件夹,彻底隔开。
实验中学平时小测验不分桌,全凭自觉,同桌两人在课桌中间隔一个文件夹防抄袭,是历来传统,有的懒得收,就一直隔着了,所以陈丽媛这么做也不会显得太扎眼。
年依看了会儿那蓝色塑料夹子,无声的把吃的收了起来。
数学课代表段卓凡站在讲台上通知,下午自习课数学老师占课了,要讲昨天布置的练习题。
年依沉默的看了眼书包,又看看陈丽媛绝情的后背,然后飞快的跑下楼去。
早晨走太急,忘了装书包,练习题没带,数学老师是班主任,出名的严厉,年级组排名前十的学生,有八个是他教的,当初为了把她塞进这个班,舒远望前前后后跑断了退。
她钻进最近的电话亭,插好ic电话卡,年时川有两个号码,她背得很牢,一个是办公室座机,需要秘书转机,另一个,是他的移动电话号码,他有一支小巧的翻盖手机,眼见着要上课了,她不假思索的拨通了手机号码,以防他不在办公室,耽误时间。
电话响起的时候,年时川正在就街心公园新项目组成员的构成进行开会讨论,他看了眼号码,陌生的。
他和大家说:“休息一会吧。”然后起身,去外面接听。
与会人员都很诧异,老板从不在会议时间接电话。
年时川的确从不在开会的时候接私人电话,只是这次,他直觉是年依打来的,生怕她在学校有什么事。电话接通,他“喂”了一声,回应是沙沙的风,和羽毛般的呼吸,十几秒,挂断了。
是依依,他笑了一下,那小傻子,是听见他说话才想起来还在和他生气吧。
他收起表情,快步回到会议室。
年依在铃声的催促下跑回教室,心里堵得好像吞了个乒乓球。
大家像约好了似的都和她冷战。
习题没带,又不能让小叔送,又不能和陈丽媛看一个,就等着让老杨整死她吧,老杨全名杨新隆,是他们数学老师兼班主任,同学们私下都喊他老杨。
老杨上课从不迟到,踩着铃声如约而至,年依认命得转过身,和吴静怡同看一份习题,老杨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在他枪口前疯狂徘徊的学生,警告:“以后我的课,不带练习题的主动去教室外站着,这就好像士兵没带枪,没枪你怎么上战场……”
老杨还在讲台上滔滔不绝,陈丽媛把立在中间的夹子拿走,戳戳年依的胳膊,把练习题推到了桌子中间。
年依默默的往中间凑了凑,小声说:“谢谢。”陈丽媛依然没搭理她。
被数学题疯狂轰炸了两节课,老杨终于把题讲完,让同学们用剩下的十几分钟把错题整理出来,考试前多回顾,以免再犯同样的错误,这就是他的教学模式,教出来的是全校乃至全市的种子选手,没什么特别,严谨,勤奋,最简单也最困难。
陈丽媛没把习题收走,等她誊抄答案回家校对,年依在本子上写道:“丽媛,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小叔要给我找小婶,昨晚都住到家里来了,早上起来撞见她,我要伤心死了。”写完,把本子推到陈丽媛那边。
她最怕的,是陈丽媛看都不看的给她推回来,幸好,陈丽媛盯着本上的字,看了一会,动笔唰唰得写了起来。
“小婶住进来就不让你在他家住了?”传回来的本子上,陈丽媛写道。
“应该还能住吧。”年依也不确定,如果他们结婚了,她就成了碍事的,多余的了吧,到时候战战兢兢,寄人篱下,她摇摇头,把不好的想象从脑袋里赶走。
“那你伤心啥?”陈丽媛又不想搭理她了,因为这么点小事就把她晾在早晨的凉风里,太过分了。
年依想了想,写道:“我也不知道,我就是不想要小婶。”
陈丽媛更无语了,“你要不喜欢你小婶,就回自己家呗。”
自己家。
年依的笔尖停留在那三个字下面,直到墨水把纸张印透了。
“那不是我亲叔,我也没有自己家了。”她从未和人提起过自己的家事,这是第一次。
等啊等,一秒钟都嫌漫长,本子没再传回来,放学铃声悦耳动听,陈丽媛从年依桌箱里夺回夹心饼干和酸酸乳,板着脸问她:“一起回家吗?”
年依眉梢动了动,“那就一起走吧。”
放学时的自行车棚拥挤不堪,陈丽媛挽着年依的胳膊,走得并不着急,听她零零碎碎的讲关于她的那些过往,听得震撼,心中惋惜。年依就是这样的人,不认识她的,觉得她孤傲,难接近,身边的人才知道,她就是个小女孩。
等到了取车的地方才傻眼,几个高年级的男生恶作剧,很多自行车都被推倒,或车筐装上砖头,还有的直接卸掉了链条。
其中,属一辆自行车最为凄惨,后坐的弹簧夹被掰弯还不算,整辆车倒过来立在地上,一个火红头发男生边用脚蹬转着车轱辘边笑,那是一辆小蓝车,年依的。
还有几个男生簇拥着一个女生,他们坐在车棚最里边不知道哪几个倒霉蛋的车上,几个人说些什么,时而哄然大笑,那女生笑得尤为娇俏,长长的马尾骄傲的束在头顶,耳朵旁一排闪亮亮的耳钉,校服领子开得很大,向后坠着,露出一片雪白后颈,好像和服的穿法,年依认出来了,那是年俏。
年俏和她的关系,很是迂回。年时川的大伯,也就是他父亲年成霖的大哥年成柏唯一的孙女,就是年俏。按照辈分和年纪,年依应该喊她一声姐姐,不过她已经不再那么称呼年俏,因为,自从年家变故,年俏便开始单方面和她势不两立。
陈丽媛拿好了车子,她的倒是不严重,只是车坐上被粘了一块泡泡糖,她小声问年依:“你得罪他们啦?”
年依没说话,段卓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问年依:“你车怎么这样了?”说着就要帮她把车掉个个儿。
年依拦了他,没让。
她两只手揣在衣服兜里,一脚朝那车踹过去,红毛也没料到她能这么干,让那翻了的车带倒了,顺便摔了个屁墩儿。
年依过去,把车拎起来,跨坐进去单腿支着,眼尾一一扫过那几个高年级的,最后停在红毛身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平静而缓慢的说:“滚远点,狗腿子。”
红毛被兄弟们嘲笑,自然是不想没面子,起来拍拍屁股,不想对上年依又冷又狠的眼睛,竟差点又坐回去。
陈丽媛没见过这阵仗,悄悄拉着年依:“快走吧,别惹他们啊。”
段卓凡在帮她把后车座的弹簧夹掰回去,他弯着身子,只能看见头顶一片乌黑飘逸的短发,这是年依头一回注意男同学,仅仅是观察了一个脑瓜顶,就失去了兴趣。“走吧,你别弄那个了,我后座又不带人。”
“扫把星,你给我站住!”见她要走,年俏恼了,“让你走了吗?”
年依按住车闸,侧过头看她:“你还要留我吃饭?”
几个男生听了。哄然大笑,其中有个说:“这妞儿还挺有意思。”
年俏正琢磨着怎么整她,吕翎翰就找了过来,把一兜子书扔她怀里,懒洋洋的问:“不回家在这干什么?”
又看见对面那小丫头片子,刚想叫小依依,硬是把到嘴边的小字咽了回去,问她:“来找你姐?”
“我可没有灾星当妹妹。”年俏一口一个扫把星、灾星。
年依似是极为不屑的轻笑一声,用不算大却足以让所有人听见的声音突出两个字——“傻逼”。
不止年俏愣了,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愣,这不找事儿呢么?年俏哪吃过这亏,当即朝着前边踢了一脚,一排自行车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哗啦啦倒了下去,她高声问:“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还有找骂的。年依抚下一直紧张的拉着她的陈丽媛的手,一字一顿的重复:“我说你,傻逼。”
“年依!我操、你妈!”年俏尖叫,“你们都看热闹是吧,帮我干她啊?”
“不好意思,我妈早死了。”年依笑得有点邪性,把年俏看的心里一惊,只见她目光在她身上往下扫了扫,嘲讽道:“再说,你会操?有家伙事儿么?”
没成想这样的荤话儿能从看着这么乖巧的小学妹嘴里说出来,在场的男生无一不窃窃低笑,年俏更是没料到她说脏字都不眨眼的,半天只憋出一句:“你怎么这么贱!”
陈丽媛都快吓死了,又不能把年依自己丢在着不管,段卓凡好歹是男生,但看着这么多人,他们势单力薄,也慌了。
吕翎翰一看,这是真要打起来,这么下去可不行,他绕过那些穿插着倒下的自行车,到坐最后边那男生旁边,手肘支在他肩膀上,说:“想哥,别看热闹了,那两个都我妹妹。”
被叫做想哥的男生似是嫌弃的打掉他的胳膊,又看了年依一眼,和其他人说:“都散了,一会大爷锁大门了,还想在这过年?”
红毛挠挠自己一脑袋红毛,感觉这话这么耳熟呢?
年俏不愿意,把人拽住,“想哥,她骂我,你放她走?”
男生把耳朵上别着的烟拿下来,在手里把玩,玩笑似的说:“这妞儿,只能我一个人干。”
年俏一怔,人已经越过她,只听他问年依:“妹妹,你叫啥?”
年依对时下乱认哥哥妹妹的风气最为不屑,她看了看那张痞里痞气的脸,云淡风轻的答:“叫你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