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和二十五岁
那是首有名的曲子,水边的阿狄丽娜,用如此罗曼蒂克的方式演奏,在场女士无一不扣动了心弦。
听得出来他是有扎实功底的,演奏更高级别的曲目绝对游刃有余,却单单选了这一首。年依托着手肘,笔直的看着他,坚信在场无人能听懂他曲中含义,那是对爱的期盼和渴望。
一曲终了,年时川握着一把早就准备在琴凳上的小向日葵走向她,交到她手里时,用仅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小姑娘,十五岁生日快乐。”
将近一人高的生日蛋糕推出来,足够在场所有人分享,陈丽媛在一旁惊叹道:“小叔就是王子本人啊。”
吴静怡附和:“而且是既高贵,又亲和的王子。”
年依心想:如果她是公主,他是王子,那么关于王子公主最后幸福生活在一起的故事还能成真吗?
夜色渐浓,上班族们陆续回了家,吕翎翰托陈丽媛给年依带话,他和李想去网吧打游戏,让她碰见她爸时别说漏了嘴。
保洁人员开始清洁场地,年时川带着年依,送她的两个小同学回家,三个小姑娘在后座坐了一排,一开始还叽叽喳喳,等人送完了,到家时,年依已经睡熟。年时川将人从停车位一路抱回房间,不禁感慨岁月无情,这几步路走得腰快断了。
他拄着腰找到消肿止痒药膏,找到她胳膊大腿上的蚊子包,都仔细涂抹上,她是过敏体质,普通的蚊虫叮咬都要肿上好几天,涂着涂着,她醒了。
年依不大懂公司的事情,可也明白他最近遇上些问题,于是问他:“喷泉广场要卖掉了?”
“嗯。”他说,把药管拧好,清理手指上残余的药膏。
“可惜,那是我看过最震撼的音乐喷泉。”年依说,“之前也喷过你弹的那首‘水边的阿狄丽娜’,天神降临,很有意境。”
年时川浅浅的笑,“要拿去换更重要的东西,不可惜。”又问:“喜欢喷泉?建一座更漂亮的领你去看,好不好?”
年依不假思索:“当然好。”
他不再就喷泉提相关话题,工程的批文还有些曲折,而且老城区一向是难啃的骨头,他也不愿意跟她说太多工作的烦恼,于是转移话题:“怎么不管我要礼物?”
“你不都送完了吗?”年依点点耳朵:“水边的阿狄丽娜。”
“这么好满足,可不好,将来不知要便宜谁家的坏小子。”年时川在她床边席地而坐,陪她说话。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听他又问:“还想不想继续学钢琴?”
年依微微吃惊:“你怎么知道?”
“还想学吗?咱们家的孩子,从小都会培养一些修身养性的兴趣爱好,像年俏,那样不着边际的孩子,从五岁起就开始练隶书了,还想学的话就别荒废,小叔给你请最好的老师。”总不能说是听你们班级男同学说你手很软,可能学过钢琴,她能一下听懂他弹奏的曲子,想必也有些基础。
她的确学了很多年,不过在学琴的孩子里算学得晚的,舒远望舍不得她起早贪黑,上了小学才送她去学,教她的老师说,想走这个专业起步晚了点,但也不是不可能,她倒从来没做过什么打算,也怪曾经生活太无忧无虑了,以至于她以为余生都是那般,万事随缘就能安稳度过一生,六年级时担心影响小升初考试,舒远望就把她的课外兴趣班都停了,其实后来想想,一切并不是无迹可寻,彼时的舒远望,濒临破产,可能已经负担不起她昂贵的课时费了。
年依摇摇头,好像就能把那些灰暗的回忆全部摇走,她说:“不学了,其实我那也算童子功了,放弃是可惜,但我天赋平平,又不是十分热爱,吃不了那碗饭,以后就当做兴趣爱好,联欢会还能表演节目。”
年时川摸摸她头顶,说她:“小傻瓜。”像安抚小孩子。
十二点,年时川宣布:“生日结束。”他极少允许她熬夜,却破例去给她煮了一子儿挂面,煎了金黄鸡蛋,点缀上香葱葱花,她吃了个底朝天,汤都喝光了。家里办派对,她从来都是吃不了几口的,这算自小的修养,也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毛病。她无法在人多的场合吃东西,也从不像同龄孩子喜欢边走边吃一些冰淇淋之类的,那令她不自在,就算去餐厅,也要坐包间,他从没觉得这样麻烦,难照顾,反而认为女孩子要求多一些很好。
吃过宵夜,人更精神了,暑假作业早已经写完,她从小就是先做完作业再看电视的那种小孩,无事可做,想起包里还有一盘磁带,平时听音乐都用CD机,这会儿只能把练习英语听力的复读机找出来用,这是一张音乐合辑,不是谁的专辑,几秒钟空白的滋滋声过后,一首《突如其来的爱情》响起,是《东京爱情故事》的主题曲,年依听了一会儿,把那本酷难集合翻开,写上一首之前在诗集里看到的诗歌——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末尾,她又写了一句:葡萄架下,最动听。8/25/2001
没几天过去,是开学前夕,家里买了一架钢琴,兴师动众的搬运进来,年时川说:“当生日礼物吧。”
“这么个大家伙,我哪都带不走。”年依失笑。
年时川觉得她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你家就在这,你还想带哪儿去?”
“嗯,也对。”年依嘴上应着,心里有点小喜悦。
“下回给你买能随身带着的。”最后年时川还是做了这样的承诺。
开学的日子如约而至,年依在一场细细密密的小雨里,迎来了自己的初中二年级,也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一场大病。
九月,金秋的银杏叶在细雨中落了满地,年依如愿看到了漂亮的金色马路,初二换了新的教室,比原来的教室楼层更高,她抱着刚领到的新教材,爬到所在楼层,浑身已经一层薄汗。
好在踩着上课铃赶在语文老师之前到了教室,陈丽媛把脑袋藏在立着的语文书后边,问她:“没事吧?”
年依小幅度摇摇头,“就是肚子不太对劲。”中午时胃痛,午饭都吐了出去,吐完又觉得小腹也拉扯着难受,因为在厕所耽误了太长时间,上课都差点迟到。
那种不太对劲的感觉在语文老师激昂的朗读声中逐渐变成很不对劲,等老师一篇课文读下来,开始提问的时候,年依已经直不起腰,自从之前肚子疼,她一直很注重保暖,虽然是早秋,却已经套上了薄薄的羊毛裤,再说她经期一向很准,也还没到日子。语文课代表公然在课堂上趴桌子,老师是很失望的,名字自然而然点到了年依,她抬起头,脸白得像纸,额头布满浸出的冷汗,眼睛都没什么光泽了,老师吓了一跳,陈丽媛替她说:“张老师,年依中午就开始难受,现在越来越厉害了。”
张老师听了,对年依趴桌子的不满早已烟消云散,赶紧让班长找出通讯录,联系了她的家长。年依是她的课代表,也是她的爱徒,成绩好,写得一手好作文,记忆力也很出色,她是寄予厚望的,平时年依去办公室送作业,她也是如同女儿一样关心。
年时川是在工地上直接赶过来的,下车时司机提醒了一下,他才发现自己还戴着安全帽,浅灰色西装上灰扑扑的,迈巴赫让司机拾掇得漆黑锃亮,显得他在边上十分滑稽。
听老师的形容,他以为年依只是吃坏了东西,她生理期刚过不久,那天他还特意让做饭的阿姨炖了花胶鸡汤给她喝,近两个月,她极少吹冷气,饮食调养得也很好,已经不见她因为肚子疼死去活来的折腾,可今天见了,他心一沉,年依挨着窗户坐,所以在门口一眼就看见了她,她原本就瘦,抱着暖气管缩成一团,脸埋在胳膊里,也不知道哭没哭。
记忆中,她很少哭。
年时川顾不得跟老师客套,说了句“麻烦了”,就去抱人,她很疼,他几乎没法把人捋直了打横抱起来,一路上,她一直揪着他的衣服,一声没吭,但全身都在发抖。
她是个怕疼的孩子,却善于忍耐。
到了急诊,做了检查,是急性阑尾炎。
年依慌了,她听过这个病,要开刀的。
年时川去办住院手续的时候,护士来给她输液,她痛得要死,几乎任人宰割,想想原来因为牙疼辗转反侧都是小儿科了,没过一会儿,又来了一个护士,端着白底蓝边搪瓷盘子,给她周围的帘子拉了起来,叫她脱了裤子,要备皮。她并不明白备皮的意思,只得照做,不太漂亮也不太温柔的护士小姐姐操着一枚刀片,她死死的闭着眼睛,格外庆幸,幸好这会儿只有她一个人在病房里。
年时川回来,见她神色怪异,问:“怎么了?疼得厉害?”
年依紧了紧被子,说:“没什么。”
来接她去手术室的轮床很快就到了,她被人喊着口号,用一张床单,从病床抬到轮床,像待宰的畜牲,想到马上要被开膛破肚,突然就怕得要死,攥着年时川的手说什么也不放,一直到手术室门口,被护士拦住。
年时川和护士交涉:“我进去吧。”
护士说:“这不符合规定。”
年时川:“孩子太小,我知道特殊情况你们允许穿无菌服陪同。”
护士:“会影响医生操作,再说,她不小了,比她小的有的是。”
年时川:“我就在旁边看着她,拜托你。”他从里兜摸出一沓现金,不动声色的放进护士服的口袋里。
“哎呀你这是干什么,快拿回去我们有规定,你想进就进吧,但是额外费用不能报销昂,我去跟医生说明一下,然后你跟我过来消毒。”护士把钱还给了他。
年时川松了口气,给赵晗姝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暂时不用联络私立医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