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和二十五岁
人心虚,目光就会躲闪,年依知晓这一点,所以回到家,她积极的直视年时川投来的那意味不明的目光,如坐针毡的吃完了晚饭,她心里是没数的,不知道年时川在门口到底看没看见她和男生在一块,这种不断的猜测,试探,否定的过程,好比凌迟,不如一刀来得痛快,年时川最后到底什么都没问她。
回到卧室打开那张纸,是张特殊材质的信纸,有枫叶图案和淡淡香味,配上那丑得难以分辨但看得出极力想写工整些的字,一言难尽。开头是——年依,见信展颜,中间是一些相遇以来的种种,直到看到“我喜欢你”四个字,年依本能的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不是就叫做,玩大了。
年依没做任何挣扎,也没有一丝犹豫,把那张信纸撕碎,又团了团,扔进垃圾桶,然后翻开一本化学练习册,一道题一道题的往下做。
阑尾炎彻底好了以后,年依更瘦了,体质也不好,加上天气越来越冷,三天两头的感冒。年时川担心她学习费脑子,营养跟不上,尽可能的每个中午都抽出时间来,让酒店的厨子做好她喜欢的饭菜点心,给她送到校门口去,在车上看着她吃完。
这天,他不仅带来了午饭,还带来一张粘好的信纸。说来也是年依不够谨慎,要是看完撕掉直接扔进马桶冲水,神不知鬼不觉,偏偏这天钟点工晚来了半个钟头,年时川去房间给她放零用钱,碰掉了她桌角的修正液,世上事有时就是这么巧妙,那修正液非要掉到垃圾桶里去,年时川翻找着,就看到了一块信纸碎片,那字体,显然不是依依。
那纸撕得太碎,有些碎片可以称作纸屑,拼起来着实费了挺长时间,看到“我喜欢你”四个字时,他本能在眉头拧出一个“川”字。
年依掂着那张拼好的信纸,觉得手中饭菜实难下咽。他是先找了张白纸,然后一点点用胶水黏到上面去的,所以这封信的手感沉了不少,想着他粘这些碎片时的神情,是否格外认真投入,看到那些话,有没有生气失望,她越发羞愧,觉得那些字也不堪入目起来。“我没有答复他。”她组织出这么一句让他更加恼火的话。
“没想好?还是动心了?”年时川尽量控制自己的语气别吓着她。
“我不知道。”
一拳打在棉花上,年时川怒极反笑:“不知道?”
“嗯。”年依诚实的说:“也没想好,也有些动摇。”
年时川:“字都写不好一个,年依你告诉我,有什么值得你动摇?你喜欢他?是真喜欢?你才几岁?知道什么是喜欢?”
连名带姓的喊她,一连串的疑问句,是真生气了。
“值得的不一定能得到。”年依小声说。
年时川听得不清楚,问:“什么?”
年依看了看他,露出一个不合年龄的苦笑,而后平静的说:“他们都说,他是实验中学的老大,是扛把子,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玩意,大概就是很厉害的意思吧,我要是跟了他,就没人再……”
她没再说下去。
“就没人再怎样?”年时川对她的事一向敏感。
“就没人再把你给我买的自行车后座掰弯,没人再在值日的时候丢下我一个人,垃圾桶好沉,我搬不动,没人再在需要分组的时候不带我……”就没人敢再传那些不堪入耳的谣言……
漂亮的女孩子,总是公敌。年时川望着她平静如水的眼睛,想来她是已经习惯了那样的对待,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是对。“你才十五,就会利用自己的感情了?”说到底,今天还是得先解决这张信纸的问题。
“我没有利用感情,我对他哪来的感情,他说我好看,但我没有给过任何承诺。”年依说。
年时川:“利用身体更不行!”他缓了缓语气:“依依,你这样不对。”
她一向喜欢他的教导,喜欢他的道理,但最怕他说“依依你这样不对。”说到底,她喜欢的,只有他表扬的那部分。她承认:“我知道,我这样,很可耻。”
“依依,你只要像从前一样,好好读书,别人对你做的那些,都将成为笑话。这些道理不用我多说你就能明白,对不对?”
年依乖顺的点头。可是我享受过好的对待,该怎样回到从前?她无处发问。
饭菜冷了,年依凑合着吃了一些,下午娇贵的肠胃就开始抗议,自从病好了以后,她养成了随身带药的习惯,于是找了盒消炎药,按照经验吃了四颗。
经过中午的谈话,年时川还是不太放心她,约了杨老师,聊聊她学习的问题。
杨老师坦言道:“年依同学从初二开学,心思就没全放在学习上。”
年时川认同的点点头,把那张支离破碎的情书给老师看了一眼,“年依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对别人的示好又不知道怎样拒绝,但绝不是坏孩子,在学校还得请老师多费心,有什么状况直接和我沟通。”说完,他双手递上一张名片。
老杨接过去,看看,“大企业家。”
“不敢,教育孩子比经营企业困难多了。”年时川如实说。
老杨认同:“那是自然,孩子的心思就好像你在马路上开车遇见的行人,你不知道他到底要往哪儿走,就得慢慢开,同理你也不知道现在这些孩子们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就得慢慢引导。”
“说得太好了。”
年依坚持到第二节课,又吐了,好巧不巧又是节语文,她在语文老师心里已经难以转变小病秧子的形象了。陈丽媛吓坏了:“年依,你口吐白沫,你中毒了!”
才说完又是一口,像细密的洗衣粉泡沫,年依脑袋晕乎乎的,手心发烫,仔细一看,密布着透明的小水泡。这有点超出她毕生所学了,她冷静得想了想,拿出了中午吃过的药,药盒上明明白白的写着,成人每次150毫克,也就是一片,儿童是按照体重服用的,她吃了成人四倍的药量。
老师见她状况不好,只得让班长再联系她家长,年依说不用,她自己去诊所输液就行。老师不太放心,问她有没有钱,年依说有的,老师还是给她揣上二百块钱,然后让同学把她送到校门口坐车。
年时川和杨老师谈完话,照旧要去班级看她一眼再走,这才知道她已经自己去了不知道在哪的诊所,连招呼都没跟他打一个。
以往小病都有家庭医生,大病直接去医院,她哪里去过什么诊所,更别说是自己去了。他焦急的开车出去找,根据她的习惯,以家为原点,慢慢的开,生怕错过哪一家。好在赌对了,真的在离家不远的一家社区门诊找到了她,她还算有点常识,找了家三甲医院的附属门诊,而不是随便一个小诊所。
秋冬交替之际,输液的不是预防脑血栓的老年人,就是感冒发烧的小孩子,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混在其中,十分醒目。她半靠在床上,校服上衣在大腿上披着,小小的骨架,肩膀塌下去,脸色比床单还白,拿着一个小册子在背,一页还没翻过去,突然皱着眉捂住嘴巴,趴到床边拖出床底下的一只绿色小塑料桶,哇哇的吐了起来,吐完了起来擦擦嘴,重新拿起那小册子,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知重复过多少遍。
旁边的幼儿园大班年纪的小朋友吃着妈妈喂的香蕉,歪着头小声问:“麻麻,姐姐怎么了?姐姐的麻麻怎么不来照顾她?”
小孩子的妈妈轻声说:“姐姐生病了,像宝宝一样难受,但是姐姐长大了,能自己照顾自己,宝宝长大也要自己照顾自己好不好?”
小朋友用力的点点头,长声说:“好!”
年时川忽然就心软了,依依已经很好了不是么?青春期的小女孩子,哪有不犯些错误的?迷茫过后,都会长大,这是必经的过程,他应该相信她的,即便他不干涉,她也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他忽然涌出一丝“女大不中留”的伤感情绪,不知是作为长辈还是别的什么。
走到近处,终于听清她在背诵文言文: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
“能耐大了,自己都能看病来了。”年时川从她床边轻轻坐下,把自己的风衣脱下来给她盖,她有点小洁癖,肯定是不会盖这里的被子的。
年依从古文里抬起头来,“小叔?你怎么找到这来,我马上就打完了,这就能回家。”说完用没输液的那只手把他的衣服卷起来,“别放这床上,有细菌的。
她和他之间,一个中午的功夫,仿佛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年时川隐约察觉出,那东西叫距离感,就像她刚来这个家里那时,跟所有人之间都有的,距离感。
“怎么吐的?”他问。
“药吃多了,记成了另一个药的用量。”她说。
“现在好点吗?”
“嗯,好多了。”
年依再次低下头,把自己投入到文言文中,对于大概率得不到的东西,自动开启保护机制,扼杀在摇篮里,应该是人的本能。
自那天起,年依就和李想说好了,不再让他送她回家。没多久老杨也换了辆奥拓小汽车,停在教师车位里,是最清贫的一辆,像玩具车似的,放学时开得慢慢的,像雷达一样在路上巡视着他们,李想不是纠缠的人,重新加入了小卖部打扑克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