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和三十岁
两打啤酒之后,吕翎翰又去拎了一打,年轻男孩子们不胜酒力,喝完那些差不多都醉倒了,胖子还吐了,他女朋友一直道歉,说让年依扫了兴致。
ktv门口,吕翎翰叫了车,把人一个个塞进去送走,然后大手虚环着年依的手腕,沿着马路边慢慢走,走了几步偏过头看看她,已经是个子长到他耳朵的大姑娘了啊……
他不自然地松了手,揣进自己兜里,说:“你也没喝多,自己走吧。”
为了好看,年依穿了双新买的鞋,新鞋磨脚,穿了大半天,这会儿没了倚仗,脚踝疼得她龇牙咧嘴,最后一屁、股坐在公交站的候车凳上,说什么也不肯站起来了。
“脚太疼了,不走了行不行?”
吕翎翰看着年依捏着他裤子的一点点布料,左右摇了摇,鼻梁骨皱出了好几道褶。
“我看看能有多疼。”他大咧咧蹲在她跟前,利索地拉开小腿处的拉链,脱了那严丝合缝的短靴。
“这儿,你看看,我骗你干什么。”年依给他指。
女孩子皮肤白的发光,脚踝处细腻光滑,连皮肤的纹路都看不到,足跟上方韧带处已经血肉模糊,起初磨出的水泡破溃,破了的皮又被磨掉,露出里面的粉红的嫩肉,肉又磨破,渗出血水,一塌糊涂。
吕翎翰鼻子重重出了口气,再抬眼,严肃地问她:“怎么不早说?”
“不想你扫兴。”年依平静地俯视他的头顶,即便她光着一只脚,即便她说着迁就人的话,她的眼神也始终是自己世界里的女王。
吕翎翰一怔,那种令他心脏一紧的感觉又来了,她变了,她不会轻易改变,但事实上她的身体已经装进了另一个灵魂。
他单腿跪地,不免引来不少注视,但他并不介意,认真地把手里的事情做好。
这个极速变迁的时代,已经很少有男孩子还随身带着手绢,吕翎翰将年依的脚踩在自己膝盖上,变戏法似的从冲锋衣外套的内兜里摸出一方银灰色手绢,扯着对角叠成一条,包在年依的脚腕处,收口处怕硌着她没打结,平整地掖起来。
年依不知道他竟是这么细心的一个人,安静地看着他为自己穿袜子,穿鞋。
全部穿好后,他没起身,微微低了低头,再抬眼,一双眸子漆黑明亮,“我把我妈妈的骨灰带回来了。”他说。
年依愣了一瞬,张了张嘴,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她抬起手,摸了摸吕翎翰的头顶,温柔又无情地说:“哥哥,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就不安慰你了。”
吕翎翰:“谢谢你这么诚实。”
“不客气。”
对成年人来说,坦诚有那一瞬就够了,防卫才是本能,昔日的少年已经长成男人的模样,笑起来又渣又痞,连向上看时的抬头纹都帅气得要人命,“还在怪我?阴阳怪气的。”他柔声问。
年依摇头,嘴巴紧闭。
他愧疚,发自真心,说应该多留一年,管管她的学业,那样她考个名牌大学绝不成问题。
她还是摇头,笑着轻轻叹气,像对命运的妥协:“我这人就这么懒散没出息,你留下是想等着被我气死?”
他知道她在开解他,也知道当初她多想让他留下,只是骄傲不肯表达。
“我很后悔,依依,总觉得是我突然离开,你才一蹶不振。”
年依像没听过这么有趣的笑话,前仰后合:“你快别给自己加戏了,我这人本来就这样,没人管着就堕落,再说我高中班主任也不像老杨那样使劲拎着我学。”
总算就剩两个人,这么闹着说会儿话,距离拉近了些,其实这几年他们通的邮件寥寥无几,到中后期只有年节时群发的问候,最后年依认为他已经单方面放弃了这段友谊,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的交集是空白的。
“快起来。”年依拉了他一把,“你再跪下去,我快被姑娘们的眼神杀死了,她们大概以为我不识好歹拒绝了你的求婚。”
吕翎翰拍拍膝盖,起来后知后觉:“哦,抱歉,我只是希望你消气,起来,哥背你。”
年依站上台阶,趴到他背上,随着他的步子,小腿摇摇晃晃,离家还很远很远,走回去会累死的距离,可是谁也没提打车。
当然最后他没能一直背着她到家,毕竟实际距离太远,并排坐在出租车上时,窗外已经开始掉细小的雨点,一阵风吹过来,年依的侧脸上都刮上一些雨滴。
她用纸巾蘸干,不得不升上车窗,车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们依依真交男朋友了?”吕翎翰顺着一边儿,歪着身子看手机,看似不经意地一问。
年依沉吟片刻:“单恋算不算?”
“嚯!”吕翎翰细长眼尾一扫,调笑道:“哪个不长眼的,用不用哥哥帮你教训他?”
不知怎的,他说完这话,年依就想起很多年以前,他偷偷享用年时川的按摩椅,被逮个正着,还被误会拐带她没干好事时的窝囊样。“省省吧你。”
吕翎翰跟着她笑,也不说什么。
年时川现在住的房子,外来车辆不被允许入内,园区有很大,每次打车到门口,年依都很犯愁,尤其今天的鞋子不适合走路。
吕翎翰自然地蹲下身子,将她重新背到背上,年依愧疚到极点,终于坦诚开口道歉:“对不起啊,我之前竟然还想,除非你是因为家里破产,死了亲娘或者身患绝症才和国内断了联系,否则我决不原谅你。”
戳到痛处,吕翎翰行走的动作僵了一瞬,不过也只是一瞬,他宽容地笑起来,说:“没关系,依依,至少你现在应该是原谅我了的。”
谁会一直痛苦?时间终将让每个人从不幸中走出来,将噩梦淡忘。
他步子大,家已经近在咫尺,可年依还有很多话想要跟他说。她坦白,之前初中时,有次因为想去看演唱会跟老杨请假,期中考试在即,老杨不批,她就胡诌说参加葬礼,老杨问谁的葬礼,她说:“我妈的。”
同桌以为她妈妈真的去世了,还用心地安慰了她,她告知实情,母亲生完她没几个月就因病去世了,而那年代留存下来的照片很少,她对妈妈的印象都是模模糊糊的,可同桌当时很生气,说那也不能拿这种事请假。
年依讲到这,沉默了一会儿,吕翎翰也是沉默着,等她的下文。
她模仿自己当年的无辜语气,说自己跟同桌据理力争:“我妈本来就死了啊……”
可同桌坚持认为,不能随便拿这件事出来说,更不能利用这个请假。
后来,她和同桌因为这事开始了长达一个月的冷战,直到期中考试的成绩发下来,年依名次大幅度退步,两人才逐渐恢复交流。
“我当时不理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也不理解,现在我好像明白一点了,我怎么这么坏呢,哥哥?”家门口到了,年依从他背上跳下来,说自己是个坏人。
吕翎翰无奈地笑了笑,安慰性地摸摸她的头发,说:“你不坏,依依,你只是有点迟钝,而我们忌讳太多,你从未伤害过别人,怎么会坏呢。”
她原本随心所欲,妄为恣意,就该一生无忧无虑,春风得意,世故是别人的事。
后来吕翎翰将自己国内的联系方式以及住处重新给她在手机里存好,并郑重保证再不会无故失联,不辞而别,年依也不是粘人的性子,干脆利落地同他道了晚安。
那晚回家,年依打开很久没写过一个字的《酷难集合》,发觉一旦过了那个年纪,就再难有动辄想要留下只言片语的心情。于是从头开始翻看,那些豆蔻年纪里,隐藏在字里行间的心事,生长辛苦而疼痛。
小长假结束,忙完了一个旺季,年时川有了些空闲,返城高峰一票难求,他亲自开车送年依开学。
这期间火车上人挤人,高速公路也一样堵车,寸步难行,甚至有人已经崩溃的在路边解决内急问题。这世界就是这样有趣,很多事连钱都买不来,比如交通顺畅,比如忘年的爱情。
抵达蔚市已经深夜,年依站在学校外紧闭的电动门前,捻了捻小挎包的带子,长长的睫毛抬起来,看上去没有一点坏心眼地提议:“我知道这附近的旅馆一条街……”
然后,她成功的看见他因咬牙而腮部微微隆起。
怎么可能让她在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住,他领着她,找了间正规酒店,是一位同行的产业,开了套房,自己也留了下来,没人喜欢同一天在两个城市间往返,尤其还是深夜,房间的结构有点像海岛游那次住过的那样,尽管,在那里曾留下了一些一言难尽的回忆。
两人均已经累极,没有多余的废话,简单道别,各自回了房间休息。年时川虽然不过三十岁出头,已经患有轻微的神经衰弱,睡眠质量不尽人意,稍微有点响动,总能令他醒来,换了住处,一整晚更总是睡睡醒醒。
所以,当年依小心翼翼扒开他的胳膊,又静悄悄躺进他怀里的时候,他几乎瞬间就清醒了。
女孩子沐浴后的淡香充盈着鼻间的一小块范围,肩膀的轮廓,脖颈的弧度,甚至脸颊的细小绒毛,都被黑夜无限放大,他庆幸窗帘遮光性能良好,令他得以隐藏。
这是今晚的一个意外,他想。
第二个意外,是他竟没有马上勃然而起,像往常一样,用刻薄的言语把人赶走。更加戏剧性的是,他一个品行不佳千帆过尽的成年男人,竟然想的是下次该如何锁紧房门来抵御一个小姑娘的攻城掠地。
她瘦了,不知什么时候身上一点肉都没有了,他听着耳畔匀长的呼吸声想,脊梁骨瘦骨嶙峋的,就弓在他胸口,再瘦下去成标本了。
脑子里出现一个骨头架子的可怜样子,他想他该是在这时不知不觉睡着的。
清晨,是第三个意外。
他睡眠很短,醒来时,手放的位置很微妙,当然,感觉也很微妙,紧实柔软,刚好一把。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有些事就是突然发生了,他并没有趁着人熟睡时马上把手拿开,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反而,恶作剧地捏了一把。
力道不轻不重,足够令人清醒。
臂弯里的人几乎是一下子弹起来,与他怒目相对,他则若无其事地掀开被子,穿衣服,穿裤子。
年依恶狠狠地朝他摔了一只枕头,然后跑出房间去,枕头打在身上不痛不痒,他轻笑了声,想到小时候总有喜欢揪女生辫子的男同学,他对自己刚才的幼稚行为感到莫名其妙。